第75章 堂吉诃德

从透明的穹顶望出去，几百公里外的大地在脚下缓缓旋转，蔚蓝的海洋和青葱的森林相互缠绕，间或有雪白的云海流溢其上。
晨昏线在从半球的一侧缓缓挪移，被黑暗一点点吞没的大地上，次第燃起辉煌的灯海。
太阳近乎炽白的流光从弯曲的地平线喷薄而出，越过几千公里的苍茫，在共同体空间站乳白色的墙壁上投下幢幢暗影。
赖明良抓住舱壁上的握把，在狭小阴暗的空间中费力地挪动着身体，紧身的宇航服让动作在失重环境下更加笨拙。那透明的穹顶就在他的头顶上方，把来自地球和太阳的光芒灌进空间站的闭室，如同教堂穹庐上描绘的来自天堂的辉光。
赖明良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开灯是什么时候了，但自从战争打响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只能蜷缩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中，等待着几十分钟一次的昼夜节律将日光充盈在室内。
如今这珍贵的光芒正好落在他的肩头，犹如来自天国的圣洁抚慰。他紧紧握住手中的物件，不锈钢打磨而成的尖刀包裹在白色的手套布料中，刀尖闪烁着反射自太阳和地球的一星寒光。
“赖！就差你了。”他听见无线电里传来呼唤他的声音。赖明良深吸一口气，在舱壁上用力向前一推，如游泳一般朝着甬道的尽头移去。
手电筒的昏暗光束在舱壁上扫来扫去，借着余光，赖明良看见几个穿着宇航服的人环绕甬道尽头的舱门旋转着，仅有头盔下的微弱光芒照亮了他们模糊的面孔。
赖明良上前挪动身体，将自己也置入众人旋转的序列之中。“好了，演习还有五分钟开始，咱们先排成初始队形预备，等正式开战之后再按照训练的计划变换队形。”
斯蒂芬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赖明良抬起头，那个男人正挨个扫视着包裹在宇航服里的士兵们，嘴唇一张一合。头盔下的灯光映亮了他嶙峋的面容，花白的翘胡微微颤动。
他说着，目光扫到了赖明良身上，薄薄的嘴唇勾勒出一个微笑。二指并拢，敲了敲自己的头盔，权当致意。
队伍变换着，赖明良也笨拙地在狭小的舱室内挪动身躯，努力跟上小队的步伐。
在这期间，斯蒂芬来回穿梭在甬道两侧，来到每一个队员身边，拍着他们的肩膀，打开私密通话频道低语着。
赖明良咽了口唾沫，等到斯蒂芬来到他面前，打开频道时，赖明良紧张地先开口说道：
“斯蒂芬，我觉得……我还没准备好，只训练了100小时不到就要投入战斗……我……”
自从经历Ω-97星系一战，他在接受过心理医生辅导后又重回前线。
这一次，他不再是工程师，而是战士，是军人。
斯蒂芬叹了口气，眼神锐利地直插赖明良的双眼。
“我明白，但我们的其他战士们也是训练了几十小时就匆匆上战场的，分给士兵的氧气和能源配额本就不多，如果训练时间再长……其他人的配额就不够了。”
“可是……”
“不要畏惧死亡，赖，死亡是你的荣誉。”斯蒂芬突然紧紧搂住了他的肩膀，那力道隔着宇航服也清晰可感。
“一旦你沉浸于对个人死亡的恐惧之中，你就会用尽一切手段逃避死亡，甚至不惜……破坏规则。”
“这规则是无比脆弱的，我们都明白，个人的一点破坏都可能让空间站上所有人的性命万劫不复……”
斯蒂芬的声音低沉下来，“但是……我们需要继续在规则的钢丝上走下去，即使终点依旧是死亡。”
规则。这是赖明良在空间站听到的最多的词语，每一天都在以无数种语言无数种音色在他耳边重复无数次。
战争的规则，生存的规则，通信的规则，还有最重要的，保卫希尔斯空间站的规则。
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词句被卡在喉咙中，只得目送着斯蒂芬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然后翩然离去。
赖明良是亲眼看见规则是如何从零开始建立起来的，看见斯蒂芬是如何孤身一人在军演中穿过一道道沉重的舱门，在刀枪和拳脚的威压下，说服一个又一个舱室里的宇航员们共同遵守订立的规则。
当他最终拖着沉重的身躯凯旋而归时，整个5号舱室都爆发出强烈的喝彩，如同迎接从高卢归来的凯撒。
但赖明良同样记得支撑规则的基石其实血迹斑斑，布满了背叛，清洗和血污。
每当赖明良望向斯蒂芬的侧脸时，这矛盾的气质便在他如古代诸王般的面容上隐隐浮现，关于守护和破坏，威严和屠杀，以及他用心血守护的无比脆弱的规则。
当多年之前赖明良和渡边直子第一次从对接口的密封舱中移入共同体空间站的舱室内时，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余生或许和这个乳白色的环形几何体的命运牢牢绑定在一起。
他很敬佩斯蒂芬的觉悟水平，明明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要毅然投身从戎，从斯蒂芬平日开的玩笑来说，在他再次入伍之前还做过一段时间的理发师。
那天的第三个黄昏，大地上传来消息，战争爆发了。不断有血淋淋的数字顺着无线电的滴答声传来，空间站上每一个人都放下手里的工作，紧绷着神经。
轰炸，斩首，屠杀，战斗，整个空间站似乎被这场几百公里外的战争挤压得近乎窒息，无线电和新闻的周期取代了晨曦。
拿破仑人越过了奥尔特云防线，连带着把希尔斯云各大基地连根拔起，苏武、张骞、列奥尼达……无数他耳熟能详的名字一个个在历史长河中抹去。
如今他们这几百所空间站就是太阳系最后的防线，越过他们，太阳系仅存的战略纵深将不复存在。
所以，他们要在敌人到来之前加紧武装战备，全军上下无不在操练整顿。
“快快快！抓紧收拾！军演马上开始！”
斯蒂芬不断地招着手，发白的胡须无风自乱。
赖明良知道，这一次他无处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