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远寒蒙蒙昧昧,恍若游魂,即便尊登九五,受拜百官,其腹皮内却仍如醉里梦里一般无二,没着没落,心下无主。
想也难怪,前一日还是陡值天怒、拟斩不枉的作乱储闱,后一刻反成了众望所归、丕承景命的新任国主,这般眨眼流光转头浮世的大起大伏,任是何具**凡胎骨血形器亦是遭不住的,遑论这不过总角的皇室嫡长子这自降世至登基,一路荣适,赫奕竦秀,只消三两日的辘辘饥肠已然教其两目发青寻死觅活的天命贵种。
自登大宝,古远寒依从母命,一来开丧挂孝,大赦天下再来闭着眼壮着胆暗将古楚容三根人棍送返各家,仔细安顿。之后,其便闭门,不言不语,不睹不闻,日日昏昏然唯筷不离手,只顾着胡吃海塞,食无餍足。原本想着将那几日无米无油的困顿摧折补将回来,孰料愈食愈虚,愈吃愈饿,那口口珍馐滴滴玉酿,入腹便化了毁天灭地、杀神弑佛的十方妖魔,尽将古远寒炼得肉烂熬得髓枯。鸡骨支床,形销架立,反是很应了奉讳攀号、五内崩殒的景儿,偏得了父子一体、至孝至性的名儿。
至于废后应氏,摇身一变,立时成了母仪至伟内外称贤的一国太后。居丧期间,食难下咽睡难安寝不说,每每语及奄弃先帝,必得号天扣地,怛惋难堪,怎不叫一干不明前后的臣子深以为夫妻同心鹣鲽情真?
然则,也只有太后那两个随身侍女心知肚明,自家主子心思恍惚哭哭啼啼,恐是惶惶甚过凄凄,悔惧强于悼忆。然二人决绝依循内宫保命之法,瞧破不点破,装傻卖呆,只将海底眼烂在自个儿肠子里。
日前。
钜燕死牢。
古楚容三人对着满桌子酒肉,初时面上倒是不惊不惧,不冷不热。
楚斗贞目帘一耷,抬手便往口内连送了三大碗酒,后则咂吧咂吧口唇,拧眉低道:“辞阳饭归阴酒,瞧着眼下,我这心反是定了。”
古云初冷哼一声,鼓着腮瞪着眼,本想充英雄紧接着干嚎一句“怕甚”,然则其那干云豪气迅指功夫便化成个闷屁,纸糊的侠客面孔皱皱巴巴倏瞬揉成一团,心虚气短,惴惴难安,回魂细想,实在料不定几刀下去,断手断脚的自己可还能忍得下疼挣得过命去。这般愈往细里寻思,古云初身子颤得愈是厉害,待到半刻后,整个人已然一副打摆子架势,引得楚容二人停箸定睛,仔细探看。古云初自觉脸子挂不住,仓皇抬掌,掩面遮丑,如此一番动作下来,却惹得另一只手连筷子亦是握不住了。
容约见状,倒也解意,前后斟了两大碗酒,一手执一,徐徐往古云初眼目前递了去。
“于江湖,逢李兄,有乐同欢,居忧共戚,甚幸之至于廊庙,遇圣君,愧列鹓班,得从官叙,大善之极。”一语将出,容约径自往古云初酒碗沿上碰个一碰,眨眉两回,盱衡浅笑,“你我皆不过虚空一微尘,若存若亡生死全不脱巨海一浮沤,无从起灭。倏瞬几十载,荣华一梦富贵空身,出出入入不过槐安国,高高低低皆在南柯郡,虽为幻影,却总归有兄有友,有爱有憎,有得有失,有对有错。如此一世,已不枉了,还有何生可贪何死可惧?”话毕,容约稍一倾身,似作不经意,探手往古云初肩上扶个一扶。
“岂止岂止眼下,尚且有酒有菜,有鱼有肉,快意如斯,贪甚?怕甚?生死不过一欠伸。”古云初闻声,膺内也添了三分豪迈,籍着容约掌内之力,屏息止了抖,后则强作镇定,一推酒碗,忙不迭跟容约多碰一回。
哐当一声,爽利咕嘟一声,酣畅。这一时的古云初终是得了分毫命如疾风的江湖快意。饮了满碗,仰面朝天,任酒液自唇角直往颈窝内流,其是理也不理,只顾傻傻轻笑。
楚斗贞闻声见状,拊掌应和,眉一跳嘴一咧,抬声就道:“老子不过一介武夫,寻常总不受同列待见。其口里多称我名望清重,愿以结交腹中常斥我不通人情,避之不及。然则那帮巨猾狗类岂会知晓,我主明目达聪,慧心识珠,无寒素不可甄拔,无滞屈不可振兴待我款诚,兄弟相称,委我信重,千钧以任。如此恩遇,宛若再生。”
言罢稍顿,楚斗贞缓往口内送了一大勺肥白滑爽的西施乳,吧唧吧唧细细一品,眼目微阖,尚未思忖周全,已然启唇再道:“我这一生,于公,虽未封狼居胥,熏灼天下,然则到底先君主之忧而忧,寂寂有为,当仁不让,单论眼下一事,若能相意而成,可分四海之功以一杯,可助万岁之基以一砾。于私,家宅平安,妻妾温婉,事上接下,一团和气而今半百,老来得子,更是享了我上半辈子从未敢想的天伦乐事”
言及儿孙,楚斗贞音调渐低,话头陡转,啧啧两回,连连叹惋,“眼下,楚某是享过了非分之福,皇裔却横遭了无妄之灾也亏得亏得国主含容姑息,时至今日,尚还为楚某子孙多作设想打算。如此如此这般,楚某实感有忝知交,愧承鸿沐今番不论好死赖活,全依国主而定,但求功过两清齐肩断手齐股断腿又如何?熏聋灌哑挖眼割舌又如何?只当拆骨作烛、撒血染帜罢了。行刑当中,若是楚某皱一下眉,呼一回痛,都算不得个血性汉子!都对不起老子这春秋五霸战国七雄的彪彪姓氏!”
显然,此时的楚斗贞完全料不到受刑后的自己,将如何在床榻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羁留尘世二十年亦想不到于苦楚中、于黑暗中、于死寂中,自己当是怎样身不由己反复思量起那些个地穴亡魂跟后廷怨灵,一刻一刻捱延着欲求速死度日如年更加无从捉摸的是,往后的自己终是日日悔恨忠义之下,时时分别功过之间,再也没了吃断头饭时候的激昂慷慨十分笃定。
然则,此皆后话,暂略不详,只能说狱中酒是真真好酒,但凡能教人稀里糊涂的物什,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书接当时,楚斗贞豪言一放,明眼瞧着一旁古云初筛糠一般抖得比先前愈发厉害了。容约摇了摇眉,满面无可奈何情态,候个一刻,深纳口气,无甚聊赖间,一提长箸便将桌上老汁鸡脯肉卸了,胸骨剖了,探头一瞧,见内里齐齐整整摆着一只鸡雏一只菜鸽一只鹌鹑,尚有数十鸡鸭鸽卵连同专消肉积的山植杂置其间,将那老鸡肚内填的满满当当,真真算的上“儿孙满膛”。
“若非有子,若非有愧,楚兄那般直来直去性子,安能教人缚了手脚任由小子们往他鼻头上堆狗屎?”
念头一发,容约不禁轻叹,缓上前夹了粒最小的禽蛋,往口内一递,齿牙往复摩个两回,心下暗叹一声“好滋味”,后又单取一箸,依着大小前后串了六七枚鸟卵于筷上,孩童一般于掌间旋来倒去,权当是黄连树下弄琴,苦地自生出些乐趣来。
酒足饭饱,一通酣眠。
第二日方卯时,古云渥的步辇已是由四名守宫将领稳稳抬到了牢门前。诸人对视,俱是无言。此刻最为不间不界恨不能遁地藏身的,当属系在狱中的楚斗贞了当着先前下属的面,籍着眼下国主的口,抹眼便要坐实自己大行崩背、败德殄义之恶名。亏得昨儿个还大言不惭指点江山,现今酒醒了,梦过了,这一心为国为民为忠为义的铁血汉子,却得眼睁睁瞧着一盆最臭最腥除不掉擦不净的脏水劈头浇个满身,自己还得有苦难言的俯首认罪“是是是”,心里念的唯有六月酷暑的百草穿孝“冤冤冤”。
诸人寂然候个袋烟功夫,期间听古云渥咳了五回,叹了八次,这方等到了为一内卫首领押解而来的应氏。
应氏瞧瞧眼前阵仗,心下有愧,未哭未闹,只强拧了脖颈,冲古云渥虚虚言道:“我便伸与你脖子,你且命人一刀斩下便是,何必整些个有的没的,专为勒掯了我?”
古云渥阖着眼,后脊骨是半分力也使不出来,软塌塌卧在辇上,游丝一般的气儿将自己说话一字一字往外顶。
“咎由自取何敢腆颜求个好死”
“只你一人为国母则牵连朝廷砥柱为人母则带累自家儿孙”古云渥将头恹恹一歪,目帘一收一放,粗将牢内三人扫个一眼,“你且瞧瞧,这里面是孤的血亲手足孤的卸甲良将孤的御前行走哪一个,不是示心旌信对孤表过忠的?因你一人,调喉弄唇,颠倒是非竟可辍心渝志,将孤身前忠义之辈变作与禽兽相若与虎狼同奸的趋势小人你这妖妇何以向孤交代?何敢一死了之?”
应氏闻声,腔内自然然亦生了怨气,瞧着古云渥膏肓之相,蔑笑一声,微启朱唇,夹枪带棒尖酸道:“山有高水有低,你还管得了旁人各寻头路不成?”
“掌掌嘴!”
古云渥哼哼唧唧急喘了两口气,忙不迭冲一旁内卫招呼道。
“想你使心用幸笼络以植党害命以固位然则归根结底,罪在冒疾。你所求不过是出一口女子间互相攀比的恶气,解一解正宫娘娘的妒火醋意又何需何需扯上远寒孤这孤这亲亲嫡子?远寒我儿,聪敏仁厚,日夜兢兢,承颜顺意,晨昏定省,端方养心,言行不苟,无需训诱,素性使然如此难得之东宫,实乃钜燕福祚,岂非祖先庇荫?孤心本慰,深以为傲自孤立其为太子始便诚心以七庙之重相托以四海之望相付,即便至今,仍无反顾”
此话一出,古云初同应氏面上俱是一黯,欲待发作,却掂掇不清此时此刻,说与不说,多说少说,究竟哪个更有利些。
古云渥似不知觉,干咳两回,未待多言,目眶双颊皆是透红。眼见着珠泪欲落,古云渥忙慌展袂,将面目往袖后一藏,缩颈塌肩,口内嗯嗯啊啊不知所谓,籍此欲为自己寻摸个台阶下。
“只你应氏好个毒妇恶妇,累我子嗣,乱我根基孤真真死不瞑目!”
应氏面上稍紧,目珠急转,瞧着眼目前情状,稍一动念,心下已然略略有了些底气。
“民间有言,儿女乃玉锁金枷夫妻是欢喜冤家”待个半刻,古云渥撤了手,笼了袖,“一夜夫妻,尚有百日恩德你这蛇蝎心肠,竟能欺瞒幼子教唆老臣施下辣手要孤性命我儿总角之年,便遭亲母污其名声,待得成人,其将你那日所行思量通透,怎不得念你一句机深祸深,好将你这弑夫弑君的恶婆娘一通憎咒?”
话音方落,古云渥鼻子一酸,终是不及掩藏,扑簌簌一阵泪雨急下,再开腔时,鼻音弥重。
“眼下孤这七尺长五尺宽的病块子,籍诸太医之力,卯着劲儿同阎罗打了商量三更膏尽火,还需两点灯灭五鼓衔山月,尚得一刻破晓孤辞世之前,隐忧重重,若不销解抱恨终天一来忧我儿年幼,仍需外力,股肱新帝二来恨废后不贤,不知悛改,唯恐怙恶”
“罪魁杀不得,亦纵不得”古云渥两目一阖,挺尸一般仰卧辇上,静默一刻,直至耳孔内灌了数轮眼水,隐隐痒得不行,这方示意内卫将自己扶起,面颊一侧,垂眉切齿道:“每每念及手足又再思忆西宫孤这膺内恨恶抒不得,也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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