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瓜绿豆头自从离开警视厅以后,已经有五六年时间没担心过自己的过敏反应了。让他时不时感到忧虑的,其实是那种无法控制自身命运,无法决定自己出身的无力感。
“在你这个年龄,这种情绪是很常见的。”超级秃头人又说了句怪话,然后飞快地转换了话题:“你被捞上来那年是几几年来着?85年?”
黄瓜绿豆头叹了口气:“83年。”
“啊,那就是我记错了。”
1983年,距离吉格尔发表那幅著名的死灵已经过去了7年,距离异形在日本上映也过了4年。到黄瓜绿豆头上到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他刚刚好赶上了异形系列的第三部上映,好像在家长之中引发过一场小小的骚动。
黄瓜绿豆头当然知道自己不是人类,但这不代表他愿意放弃融入人类社会的一切努力。他在潜意识里有这么一种认识,好像他的理智是用来保护他人,让他们免于被他自己原始而血腥的本能所伤害一样。而伴随着过敏症而来的无意识,可能正是黄瓜绿豆头想避免的。
黄瓜绿豆头想不起来自己做了什么,超级秃头人把他重新拼凑起来的时候,距离他的失踪已经过去了将近半年。
他对大半年前,9月15日那天的记忆,止于一段莫名其妙的梦。而就在他想要向超级秃头人复述那段梦境的时候,记忆中的许多细节又分崩离析,变成了无法描述的东西。
侦探叹了口气,在靠阳台的沙发上坐下来。他从桌上拿起那听冰啤酒,拨弄了两下拉环,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穿着一件密封的防护服。
“你突然提这个干嘛?”他把啤酒罐放回桌面上。
超级秃头人盯着电视机:“如果说,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我有机会提前帮到你,帮你避开生活中遇到的许多痛苦的事情比方说不太愉快的童年啊,无伤大雅的欺凌啊,失败的初恋啊,之类的事情。”
侦探转过些身子,好让防护服的透明面罩对着超级秃头人:“你接着说,我听着呢。”
超级秃头人一摊手,电视里当即传出一声惨叫,不过这时候没人会在意电视了。
“但是这一次我没有帮你。”超级秃头人说:“我可以,但是我没有。”
“那也没什么吧。”
黄瓜绿豆头自认为是一个很能理解别人的老好人,他确实能设身处地提前帮别人找好借口。有时候他想出来的借口实在是太过于完美了,以至于别人不知不觉就采用了他的说法。
“这也没什么吧,命运这种东西就是不可琢磨的呀。”
超级秃头人皱了皱眉头,他竖起一根食指:“不是这样的。比方说我有一台秘密的时间机器,可以一下子回到几十年前,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回到更久以前但是,这台时间机器不能向未来移动。”
“等一下。是不能往现在的未来移动,还是说,回到过去以后不能往现在移动?”
“就是不能顺着方向移动,我如果回到过去,就只能慢慢活到现在,你明白吧。”
侦探想了想,这和他过去读过的关于时间机器的故事不太一样。某种程度上好像同样伤感,但却是一种他没有想明白的伤感。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侦探先开了口:
“所以说,如果你用了很多次时间机器,你就得重新经历很多次一模一样的事情?哦,不对,有蝴蝶效应来着”
超级秃头人打断了他的话:“蝴蝶效应没那么明显,电影里比较夸张先不管那些。我是说,可能就有这么一种情况:比方说,某一次我回到过去,帮了什么人什么忙,可能因此还成了朋友。但是如果我又要经历一遍同样的事情,我在道德上是不是有义务再同样帮他一次呢?”
“如果不麻烦的话”
“难是不难,对我来说都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这个问题里好像藏着陷阱,侦探思前想后,最后还是遵从自己的本心“那还是应该帮这个忙,对吧。”
“那么,如果我要经历同样的事件一百次,五百次,甚至说十一万七千六百三十二六百三十一次,我是不是应该帮他十一万七千六百三十一次?”
黄瓜绿豆头转念一想,自己的思路好像完全被带跑了。但是超级秃头人没有等他回应,他好像只是在发泄自己的情绪。
“我知道通过控制哪些变量,可以把我和任何一个人的全部交往导向第一次见面时的走向,维持一种大差不差的关系。
我甚至还可以多下点力气,可以试错,可以观察和诱导。我可以让他一见到我就对我无比的信任,绝不会怀疑我的动机。我可以像驯狗一样训练他,控制他做出的差不多每一样选择。”
超级秃头人最后下了个结论:“这都不难。没有一样是难的。”
“但是这样的意义何在呢?”结论之后是个问题。
黄瓜绿豆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超级秃头人的这番话和他先前的猜想有些不谋而合的地方。
话又说回来,侦探发现自己好像又给带到坑里去了。
“等下!这完全是时光机的问题吧!所有的问题全是时光机的问题没错吧!所以说,如果你不用时光机的话,不就没事了吗?”
超级秃头人又皱了皱眉头,但是这次他没有提出任何反论。
他皱了皱眉头,拇指推着左摇杆转了一圈。电视屏幕里的小人随之动了起来,绕着一蓬奇形怪状的篝火小跑了一阵,最后坐在火堆旁。背影看起来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
黄瓜绿豆头不知道该怎么挽回气氛,只能放任尴尬滋生蔓延。他坐在沙发上看了几个小时,文字如同流水一般从脑子里漏了出去,最后连一点情节也没记住。
超级秃头人照旧盘着腿瘫在沙发上,把手柄捏得嘎巴作响。在侦探没注意到的时候,他好像已经打通了关,正从游戏的开头重新来过。
侦探忍耐了一个早晨,到了接近10点钟的时候,他忽然想起自己居然还有个约会,总算找到了一个脱身的理由。
“我出去一下,下午回来。”
他兴冲冲地跑到楼下的停车库,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摩托已经被超级秃头人毁了。
话说,明明是自己家,为什么是我逃出来啊?
在通过车站检票闸机的时候,黄瓜绿豆头忽然意识到自从被救回来以后,他好像也没有把超级秃头人当恩人看待这种有些厚颜无耻而且理所当然的态度,反倒引发了他自己的一系列心理问题。
不对啊。怎么想都不对吧。
到约定的地方之前,黄瓜绿豆头一直都在琢磨着档子事情,再加上半夜时的那番对话,真是越想越怪。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啊?
正这么想着,黄瓜绿豆头忽然听到身旁的玻璃橱窗响了两声,转眼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正要错过约好的咖啡馆。
落地窗里面坐着一个瘦高的男人,短短的发茬之间夹了几点银白,看样子是没工夫去处理。
“前辈。”
和黄瓜绿豆头约好的正是大塚警视,他面前摆着一碟三片巧克力曲奇。这点嗜好和大学时代相比,倒是没有什么变化。
侦探点了一杯和他一样的咖啡,把服务生先打发到一边去。
“没事吧。”大塚压着嗓子问了一声:“看样子是没事,没事就好。你还是老样子嘛。”
这几年他说话的声音是越来越低,黄瓜绿豆头总觉得这和他烟酒不分家的习惯有点关系。此时乍一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不由担心起来。
“你要的东西,我拿来了。”警视从包里抽出了一只牛皮纸袋,放在桌面上。
侦探接过文件袋,刚想打开,手却被大塚抓住了:“傻瓜啊你!拿回去看。”
黄瓜绿豆头心有不甘地挣了一下,把文件袋塞进包里:“对了,那辆车呢?”
大塚警视松开手,语气有些诧异:“我不说你也知道的吧。我劝你还是”
“我是真不知道啊。”
大塚警视从衬衫口袋里掏出烟盒,若有所思地抽出一根叼在嘴上。
“你的冰美式咖啡。先生,不好意思,这里是禁烟区哦。”
警视摘下叼着的香烟,丢到桌面上,双掌合十,只不过态度很不耐烦。待服务生一走远,他就转过头来:“你不知道?
侦探语焉不详地解释说:“怎么说呢,这几个月我是有点与世隔绝的感觉来着”
“啊,你自己查一下吧,媒体上都登了。”警视想了想,又补充道:“好像叫外国间谍车祸事件。”
黄瓜绿豆头不知不觉也压低了嗓音:“闹得很大?”
警视瞪了他一眼:“总店长差点辞职,上面很是下不来台。你说事有多大。”
临走之前,大塚警视好像又想起来了一件事。
“哦对了,我被左迁了。八月份动身。”
黄瓜绿豆头也有些“这天终于到了”的感觉,大塚前辈遭遇的排挤倒没有愈演愈烈,总是维持着相对稳定的压力。然而排挤本身就是官僚系统对付异物的自然反应,当然也遵循着一定的规程:先是排挤,接着就是排除,就像人体对付不识时务的花粉一样。
“去哪里?地方警署?”黄瓜绿豆头问他:“没理由把你发配到小岛警署去吧。”
“亚美利加。”警视眨了眨眼睛,很难得地流露出一丝顽皮:“的警务合作项目,去印第安纳波利斯。我很期待啊。”
说来也是,这家伙好像还是个赛车迷呢,从大学时代开始就是了,这点似乎也没变过。
“家里人呢?都要一起去吗?”
警视原本已经把公文包从落地窗的窗台上拿了下来,闻言居然流露出犹豫的神情来。他调整了一下重心:“不好说啊,孩子们忽然到国外上学感觉很怪吧,对吧?三年时间,不上不下的。”
“还是假期把他们接过去玩吧。”
“说的也是啊。”
警视提起包:“还有啊,那件事你就别深究了,碰不得的。”
“诶?等下,为什么啊?”
然而,警视已经绕到卡座背后去了:“不管你受了多少委屈,别管闲事。我回去了。”咖啡馆门口的门铃一响,他就这么伴随着几声“谢谢惠顾”走出门去了,全然不顾黄瓜绿豆头的满肚子问题。
侦探先生背着他那包要命的文件,在新宿街头又逛了几圈,最后吃了碗拉面就回去了。
他仍然没有找到生活的实在感,在他“失踪”的那些日子里,确实有过一段时间馋拉面馋得不行。但是这会儿真的解了馋之后,却并没有得到满足。
就像他和超级秃头人之间的关系一样,卡在一种说不上对,其实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尴尬状态。
侦探隐约记得自己确实是被“踩扁”或是“拍扁”了。他听到了自己外骨骼破碎的声音,一些粘粘糊糊的小东西从体内的散热缓冲包囊结构中漏了出来,顺着外骨骼的裂缝流出了体外。
他无法解释的那段记忆,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黄瓜绿豆头从残骸中挣扎着爬了出来,身上全是黏液。在他的面前是捎带些倒角,向上不断延伸的岩壁。这块岩壁灰扑扑的,投下了一大片阴影,挡掉了头顶的大半天空。
好在这块岩壁嶙峋的表面上,有的是踏脚的地方,倒不用担心失足落下去。而左右两边的弧度则显得有些危险,暴露出两边的蓝天来。
黄瓜绿豆头猜想,他可能就在记忆中那片阴影的边缘区域。他记得自己从浅川家的公寓里冲出来,落到了与现在非常相似的地形上。也许从天而降的重物没有砸中他,只是冲击造成的气浪把他从台地上掀了下去。
他往下望了望,较低处灰色的岩床上散落着一些甲壳的碎片,黏液淤积在低洼处,形成了一小滩一小滩翻着油光的液面。在那些粘液积成的小谭附近,还散布着一些身体零件。
石柱下面惨烈的场景,看上去就像是一处刚被收拾干净的坠机现场。黄瓜绿豆头压根没想弄明白那些东西的来源,他只想离得远远的。
而且,他还得爬上去呢。从浅川家的公寓里“逃脱”出来,可能是他所见过的最愚蠢的选择,最后果不其然,把他困在了这片绝地。返回那套公寓,搞不好还有机会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里。
黄瓜绿豆头往上爬了可能有好几个小时,他的身体还不至于疲倦,但是精神上已经超出了负荷。也许是昏迷带来的副作用,他隐约能察觉到,自己的情绪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加难以掌握。
他开始怀疑向上爬的意义:我真的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吗?还正好卡在岩壁的倒角下面?
然而这种自我怀疑也失去了以前的力量,黄瓜绿豆头挂在浅灰色的岩壁上,只思考了短短几秒钟时间,就又继续开始攀登了。这种单调重复的行为,似乎变成了他维系自身理智的支撑点。
黄瓜绿豆头又往上爬了十来米,余光似乎扫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他转过眼睛一看,发现就在头上两三层楼高,向右偏出他攀爬路线十五六米远的地方,岩壁上似乎凹进去了一个方孔。除此之外,方孔边似乎还有些闪亮的金属色泽,像是包了一圈马口铁的边。
这到底又是个什么地方?
他想象这可能是一根巨大的岩柱,喀斯特地貌之类的由风化作用形成的高大石柱。但是现在看来,他面前的岩壁虽然表面足够粗糙,却并没有多少风化的痕迹。而在横向延伸的裂纹里,也缺少了一些夹杂的细碎沙尘,简直就像是有些年头的混凝土一般。
谁会在一片荒地上建起这样毫无意义的人工建筑?
而且这上面又有什么呢?很可能就是另一片荒地,那一套公寓,也许还有一只巨大苍蝇的尸体。也许把他震落下来的古怪冲击又会重现,也许下一次他的运气不会那么好。
这么一想,确实有些丧气。
黄瓜绿豆头知道自己正在攀爬的东西肯定不会是卡林塔,顶上绝对不会有一坨毛茸茸的仙人等他,把他从这一系列麻烦里拯救出来。他在爬上去之后,而且当然还得靠他自己来解决所有的问题。
他必须得继续往上攀爬。
无论是他想得明白的,还是全无头绪的问题,答案一定都会在石柱的上面等待着他。就算那上面只有一片同样的荒地也好
说到荒地,黄瓜绿豆头又往下望了望。
荒地?
一片浓稠的云雾刚好伴随着呼啸的狂风,正从他脚下流淌而过。
在那片云雾之下,是另一道陡坡。这道陡坡一路向下延伸,在最后的悬崖处,视线融入了一片刺目的翠绿之中。
他曾经从更远的地方望见过这番景象,当时他不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东西,而现在他不愿意相信。
黄瓜绿豆头顺着风起云涌的方向找寻过去,云雾正在稍远些的地方漫过隐藏在其下的硬物,就像潮水漫过礁石一样。
整片云用了几分钟时间,越过了被它所覆盖的东西。在下一片云到来之前,黄瓜绿豆头看到了之前那片嶙峋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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