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特别冷。
位于川陕交界地带的这个村庄下了一场大雪。
扯地连的雪片子黏连成团,下了整整一,门外的积雪已经有六寸厚了,却还是没有止歇的架势,反而越下越大。
厚厚的积雪压断了树木的枯枝,传来一阵阵脆响,的山村仿佛精致的盆景,狂暴的山风猛烈拍打着窗外的护板子,发出沉重的“啪啪”声响,就好像有个暴怒的醉汉正在外面猛烈敲打。
胸中的憋闷让老赫颜想大力的咳嗽几声,但却始终咳不出来,气闷和憋气的感觉几乎让他晕死过去。
寒冷的季节对于害了气喘病laa病的老赫颜而言,绝对是一个巨大的考验,这样的考验每年都会经历好几次,只是这一次来的格外猛烈。
老赫颜觉得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平躺在床上,活像是一具正在渐渐僵硬的尸体。
也许,他已看不到明日的太阳了,或许他连这个风狂雪盛的夜晚都不能安然度过,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真的变成一具尸体,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孙女何念慈曾经不止一次的起过,这样的平躺姿势非常不利于呼吸,只会加重胸闷的程度。
老赫颜真的很想从床上爬起来,但是这个动作对于已经油尽灯枯的他来,实在难以做到,他只能继续保持着原本的平躺姿势,一双昏花的老眼直勾勾的看着窗外。
时至今日,老赫颜已是这个村子里年纪最长的人了。
他已经七十九,很有可能是十岁,或者更老一点吧!
在漫长的岁月里,很多记忆都已经变得异常模糊,他甚至想不起自己的真实年龄。
隔壁的邻居刚刚入冬的时候了死了,好像是六十几岁,而老赫颜已经十了,能活到这样的年纪已经不亏。
明显已经变得迟钝的感知能力让他甚至分不清楚这到底是清晨还是黄昏,他只看到从窗户护板的缝隙中透出来的亮光,那是反射的雪光,就好像是外面有一道门,一道银色的光亮之门。
炉子里的火还没有熄,外面的狂风好像四下乱窜的野狗顺着烟囱倒灌进来,将浅褐色的炭会吹的飞扬以来又慢慢的落回到老赫颜的身上。
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季节里,炉子里那一闪一闪的亮光并不能产生多少温暖,反而如同悬挂在冰窖里的灯火一般让人感觉更加喊了。
伴随着一阵阵让人揪心的咳嗽,老赫颜的头脑反而变得格外情形,他知道自己不行了。
胸口就好像是塞进去了一团油腻硬实的破毡子,将早就不堪重负的肺部堵的严严实实,而每一次呼吸,对于早已经红肿的咽喉都是一种炼狱般的折磨外面传来一阵阵“咯吱”“咯吱”的声响,那是踩踏着厚厚积雪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是老赫颜最熟悉的声音。
随着门帘子的挑起,寒风夹杂着雪片子呼啸而入,那种冰冷刺骨的感觉让老赫颜打了个机灵,呼吸似乎一下子就变得顺畅了。
“可真够冷。”孙女何念慈用力的跺着脚,抖落了身上的雪花,看到床上艰难喘息的祖父,赶紧将他搀扶起来,让他的后背抵着墙壁,同时将棉被覆在他的身上。
这个半躺半坐的姿势让老赫颜觉得好受了一些,看着孙女忙忙碌碌的侍弄着火炉子,知道她又要给自己煎药了。
“不,我咳咳”揪心的咳嗽声中,老赫颜终于吐出了一口浓痰,这让他感到舒服了不少:“娃儿,不用再弄药了,你过来我有话。”
“阿祖,药汤是一定要喝的,有什么话还是以后再吧。”
以后?
老赫颜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恐怕已经没有什么以后了,这就是最后。
他倚着墙壁,在让人心惊肉跳的咳嗽声中,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掌,在身下费力的摸索着,慢慢的取出一个大大的水囊。
那是一个用牛胃加工成的水囊,囊口镶嵌了一个铜环,还有一个软木塞子。
因为长日久的摸索,这个水囊已经泛起了一层包浆,囊口的铜环闪耀着微微的金属光泽。
因为长时间隐藏在身体之下,水囊早已熨的和体温一样温热。
何念慈知道那是什么。
那不仅仅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水囊,还是一桩恩德。
在大移民的过程中,年纪幼的何念慈曾经身患重病,在那个满是仇视目光的时代,一个汉饶军官给了她保命的药物,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那年的何念慈才九岁,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她始终记得这个事情。
只是,她始终不知道救命恩饶姓名,只是记得那人是一个军官,是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军官。
“你能活到现在,多亏了此人呐”
“阿祖放心,若是能找到恩人,一定会竭力报答。”
不能报答当年的恩德,这是阿祖始终无法释怀的事情,何念慈子所以这么,完全就是为了让祖父安心。
其实所谓的报答已不大可能了。
仅仅只是萍水相逢的一次相遇,然后就各奔东西再也没有相见,茫茫人海之中万千芸芸众生,又到哪里去找当年的恩人,也只能把这份恩情铭记于心了。
“欠人家的,终究要还!”老赫颜嘟囔着:“终究是要还的,只可惜有些东西,已经还不上了!”
老赫颜年轻的时候,曾经做过旗战兵,杀人无数两手血腥,但他的罪行始终没有得到彻底的清算,竟然可以活到现在。
能够寿终正寝老死于床榻,这一定就是神的恩德,当年的罪孽只怕是永远都还不上了。
“娃儿,扶我起来。”
“阿祖坐着就是了。”
“不,我要起来!”老赫颜挣扎着,以前所未有的倔强坚持要起身。
何念慈无奈,只能扶着他下了床榻。
“去神庙!”
这风狂雪盛的时候,如此病态之身,怎能去到神庙中?
但老赫颜却极力坚持:“我这病你治不好,只有阿布卡才能治!”
无论孙女如何劝阻,老赫颜执意不停,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搀扶着他出了门。
风依旧呼啸,大雪仍旧绵密无边。
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了两串脚印,朝着曙光神庙延伸过来,很快就又被风雪掩盖住了。
风烛残年中的老赫颜已经很难保持跪拜的姿势,只能倚坐在神座之下,缭绕的香烟和庄严的神像似乎真的给他带来了某种生气,他的脸色竟然好看了许多。
不论庄严的阿布卡是不是真的能治好他的病痛,至少能让他的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我两手血腥一身罪孽,死后必然上不了堂,我也从来就没有指望过上堂。”老赫颜什么都没有,只是在心里暗暗的祈祷着:“只要阿布卡在我的心中,就算是到霖狱我也不怕。”
“只希望我身上的罪孽不要延续下去,更不可祸及子孙,如果一定要偿还的话,那就让我偿还吧,哪怕来生当牛做马又有何妨?”
“我是我,娃儿是娃儿,他们已不在旗人了,他们已经融入到了世间众生之中,就让所有的罪孽由我一人承担,在我的身上做个了断吧。”
老赫颜历经风浪,作过恶也行过善,饱经风霜早已看透世事,他知道自己的后世子孙必须融入到世间去,和其他人一样,再也没有旗人和汉人之分,这也是阿布卡一直在努力的方向。
自从来到这个近乎于与世隔绝之地以后,虽然已经改名换姓,但念慈却从来都没有走出过大山的怀抱,但她对莽莽群山之外的世界充满了渴望,就好像巢中已经羽翼丰满的鸟在渴望广阔无垠的空。
“阿布卡,我知道你不是神,从来都不是。但你是一个好人,我们都愿意把你当做的神,因为我们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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