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梦.浮生三

缘冰心中隐约明白了，才要开口希望能够借着圣人的名头，吓唬住落日，让他将人交出来。却被落日再度截住了话头。“可是，如果让我听到了什么扑风捉影的闲话，你那水月庵里的尼姑们，就不必再辛苦伺候那些女施主"磨镜子"，全部去西北军营红帐子"磨枪"吧！“落日的话里带着阴森森的狠戾杀气。
说话间已经到了院门口，落日居高临下，看着缘冰虚软地蹒跚着一步步走下台阶，“你能成为水月庵庵主，必然是有着非常手段的，想来要压服众人，封锁一个并不重要的消息，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个永不还俗的杂役女尼，"端行"这法号，也并不罕见，是不是？“
缘冰站在水月庵门外，思索几回，终于有了计较。进得庵堂，施展雷霆手段，惩戒了一些喜欢搬弄口舌是非的尼姑，压服了众人，生生的再造了一个"端行"出来！
晚上，薛氏梳洗过后，穿着中衣盖着夹被半躺在炕上，倚着半旧的蜀锦引枕，看着《棋评要略》，正入神的时候，窗棱上传来轻轻的叩击声，薛氏掀了被子就要下炕，看见身上的中衣觉得不妥，看见衣带繁复的衣裙，根本无法短时间内一个人穿好，干脆又缩回了炕上，伸手抓到了一张手帕，打成结用力丢向窗子，却在离窗子还有五步远的地方落到了地上。窗外，落日看着屋里人影又缩回了炕上，仰头翻了个白眼，“喂，睡没睡呀？没睡的话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薛氏用手指敲了敲木制炕沿，示意自己在听。落日便接着道：“今天晌午，水月庵的庵主来过了。“仿佛没听到薛氏突然急促起来的呼吸，落日接着说道：“她说水月庵逃走了一个圣命出家的比丘尼，听说我们爷收留了你，想要见见你，结果被我们爷赶了出去。爷说，这别院里的都是自家人。“说完，落日拍拍屁股，回房睡觉去了，下半夜他还要值夜，虽说没人敢打这三公之首的严大司马别院的主意，万一打盹的时候，有个不长眼的小蟊贼误闯进来，可是会坏了他“笑面修罗“的名号。
薛氏听明白，自己不必再回去那龌龊地方受苦，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才发现双手将棉褥子抓得汗湿褶皱，内里的棉花都被揪成紧紧的两团。裹紧被子，薛氏在烛光明灭中，慢慢睡去。十余年来，第一次沉睡无梦。
日子如水般平静无波的滑过，入秋之后，薛氏的身体已经恢复的很好，只是身上的疤痕依旧纵横狰狞，长河特意配了除疤的药膏，要她每日涂抹，果然有不错的效果。而薛氏经过数月的补药，补品，肥鸡，乳鸽，燕窝，参翅的轮番补养之下，日益丰腴白嫩起来，个头长高了近两寸，也开始隐约有了玲珑曲线。容貌上，柳眉天成，梨涡含笑，琼鼻檀口，泪光点点含情目，天生的妩媚，神采飞扬间，带着娇憨，是个十足的美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数月间，头发只长了不到一寸，堪堪掩盖住了戒疤。
每日里早膳之前或临帖练字，或打打棋谱，午膳之后，在先手又被让六到八子的情况之下，与严怀瑾手谈一两局，每每被杀的片甲不留。某日晚饭之后，严怀瑾来了兴致，考校起了薛氏四书五经和八股文，随意出些题目要她破题，直把薛氏考的黢黑焦糊，冒了黑烟，才一脸嫌弃的丢给她全套的四书五经，上面还有他当年考科举前做的笔记备注。薛氏满头黑线的抱着书回去西厢房用功读书去了。严怀瑾对着满月赏菊饮茶，吟诗作画。却在半夜里旧疾复发。
守夜的大漠听着严怀瑾呼吸声不对，忙从外间贵妃榻上一跃而起，去叫长河，点了数盏蜡烛，只见严怀瑾双眉紧锁，闭着眼，面色潮红，牙关紧锁，额上豆大汗珠不停滑落，人却高烧不省人事。长河自药箱里取出金针，试了几次，都因为严怀瑾肌肉过度紧绷，根本无法行针，熬好的药汁也灌不下去。落日急的蹲在地上，抹起了眼泪。
正屋的忙乱惊醒了薛氏，穿戴整齐到了正房，只看见满室的愁云惨雾。长河见了薛氏，突然眼睛一亮，正欲启齿，被落日扑上来一把捂住了嘴，大漠伸手拉扯落日，两人打成一团。长河几步走到薛氏面前，“噗通“跪倒，哽咽道：“薛姑娘，求您，救救爷！“
落日被大漠扭着手臂压在地上，大叫：“长河，大漠，你们疯了，等爷醒了，咱们怎么跟爷交代？“
薛氏不明所以，弯腰想要扶起长河，长河却不肯起身，“姑娘不答应，长河就不能起。“
薛氏索性也跪在地上，拉起长河的手，用食指在他掌心写到：“我答应，你说，怎么救？“
长河顿时泪如雨下，叩头道：“多谢姑娘！“搀扶薛氏起身，另一边大漠已经将落日打晕扛了出去。“
“爷这旧疾，是当年中了冷箭，那箭头上不光淬了毒，还下了蛊虫。“长河一面做着准备，一面娓娓道来。那毒是用来克制蛊虫，不让它发作的，只是当时我并不知情，绞尽脑汁替爷解了毒，却催动了蛊虫发作。我穷尽毕生所学，也只能用以毒攻毒的法子，尽量用毒剂压制蛊虫，让它减少发作，可是毒素也会不断伤害爷的身体，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后来我发现要用处子心头血作药引，可以将蛊虫引出，爷却始终不同意，说生死有命，不肯害了无辜性命。甚至怕我自作主张，避到了这偏僻的荒郊野外。别院里也只有我和大漠落日贴身服侍，其他的粗使杂役都是经念的婆子老苍头。当日我给姑娘把脉，就看出姑娘仍是完璧，心中就存了念想，还让大漠刻意强调了，姑娘曾经为人侍妾。让爷以为姑娘～失了清白。姑娘～“长河不敢看薛氏的脸，垂着头，摆弄手中的金针。“如果姑娘不愿意～“
薛氏抬手制止了长河接下来想说的话，又以手代笔，蘸着暖窠里温着的茶水，在桌子上写到：“我该怎么做？“字体已经有了三分严怀瑾的风骨。
“姑娘只要睡上一觉，其他的交给长河，长河穷尽毕生所学，定会保住姑娘性命无虞！“长河恭敬的请薛氏躺到外间贵妃榻上，郑重承诺道。薛氏对他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长河手持金针，稳稳地向睡穴扎去。
头昏昏沉沉的，眼皮沉重得厉害，耳畔隐约有琴音传来，却听不真切，薛氏挣扎着，想睁开眼，用尽全力，也只是眼睑微动，转瞬间昏睡了过去。再次有意识，只觉得眼前有一团昏黄的光，呼唤指引着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蹒跚前行。身边有无数灰色，白色，红色的人形也在逶迤而行，只是全部都面目模糊，看不清样貌身形。
一路前行，浑浑噩噩中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潮湿的黄沙粘在脚上，冰冷滞重，薛氏越发的步履维艰起来。眼前黄光突然大盛，与此同时，又有琴音隐约传来，中间还夹杂着模糊的声音，似在焦急的呼唤着，薛氏努力集中精神去听，却怎么也无法听清楚，正在心焦，只觉得眉心一热，随即胸口处一阵酸麻痛痒，十分难耐，不由得停下脚步低头看去，心口处竟然长出了一枝藤蔓，绿叶金边，颤抖着一点点成长起来，须臾之间，就结了一朵黄豆大小的血红花苞。正惊疑之间，忽然眼前的黄光消失了，耳畔在同一瞬间听到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脚下也感到强烈的震动，抬头看去，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一条湍急的河流岸边，距离河水不过数尺之遥。河中黑浪翻腾，阴冷刺骨，溅起的水花竟然暗黑粘稠如血。放眼望去，水天交接处，天色昏黄不见日月星辰，河流两岸是无尽的黄沙。
薛氏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之中，战栗着勉强拖着虚软的双腿向后退去，身侧，无数各色的人形似乎毫无所觉的，一步一步，接连不断的走入河水之中，有的被汹涌湍急的河水冲走，有的被突然出现的漩涡吞没，极少数能够爬上对岸的，还来不及喘息，就陷入了黄沙之中，顷刻之间消失不见，陷落之处，长出巨大的枝条，光秃秃的不见叶片，只是孤零零的开出硕大的血色花朵，映着黄沙，有种诡异的美感。
心口又是一阵痛痒，那花苞竟然徐徐绽开，血色的花萼之内，是纯白的花瓣和金色的花蕊。花蕊颤抖着，洒下无数花粉，仿佛是活着的微光，将薛氏牢牢包围在中间，一道男声飘忽着时远时近，薛氏终于听清楚。是有人在召唤她回去，回去哪里呢？薛氏疑惑着，突然有一道白光闪过，心口上的花追随着那道光，指引着她，一路奔跑，追逐着那明灭不定的白色光，无数次跌倒又爬起，无数次失去光的方向，在力竭的最后一刻，白光再次闪现，薛氏拼命扑了上去，一头撞进了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