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夜未央

妞妞回来的时候，我依然盯着外面的雨，但我从玻璃里面看到了妞妞慢慢靠近的身影，曼妙的身姿，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我的心坎上翩翩起舞，轻舞飞扬。
她坐下来，黝黑又深邃的瞳孔，就像是一颗能量满满的核子，散发着看不见，却直击人心的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妞妞面前一向自信的我，被这种目光打败了。我情感上处于上风的优越感，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当我感觉到这种心里变化的时候，我惊魂未定，但还必须勉强自己安静下来。我伸手去拿桌边的纸，却没想到把装着柠檬水的玻璃杯子打翻了，还剩下的半杯水一下子洒出来，还好我眼疾手快，抓住了即将掉落的杯子，但还是有一些水溅到了衣服裤腿和鞋子上。我赶紧抓起手巾就弯下来要给妞妞擦。妞妞自己已经抢先给自己擦起来。
旁边的老外服务员赶忙过来，帮我们清理了一下狼狈的局面。
当我们又气定神闲坐好，彼此眼光接触，从她那双美眸里面，源源不断地流露出真挚情感。成人之后，我常常在尘世间，善于伪装起自己的真实一面，而用一种近乎戏谑的态度来面对情感脆弱的自己。但此时此刻，我却无疑被妞妞的情感打动着，以至于卸下了我玩世不恭的一面。我能感受到，我的目光中感情的洪流也如排山倒海之势。
我又把头扭向了另一边，站在吧台的老外以为我叫他，要走过来，我赶忙让他停下。
餐厅里人不多，可能是下雨的缘故，只有另一个靠窗位置，还坐着一对情侣，两个人不时笑出声来，都能听见。
“我明天就走了。”妞妞突然说道，声音深情舒缓。
“嗯？”我很诧异。
“我离开北京。”
“噢，事情都忙完了吗？”我语气镇定，但内心还是有一丝难过，情感的火焰刚要燃烧，就要被雨浇灭了。
“早就忙完了。”
“那你要去哪里呢？”
“回深圳。”
“哦，对，服装厂？”
妞妞没有回答，有意地逃避着我的目光。
“再见面不知道什么时候？”
“是啊，也许过年回家的时候吧。”我总是喜欢顺着别人的发言。
“嗯，也许吧。”
妞妞的目光黯然神伤，又陷入了无边的思绪中。这样的妞妞就像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夏天，为父亲的离去疗伤的那个夏天。我始终记着黄昏时，我们一起去挑水，走在石子路上，晚霞把整个天空染成了血红色，霞光穿过山头，松林，连绵起伏的梯田，照耀着妞妞的背影，孱弱无力的背影。我每次尽量走在后面，生怕她一不留神，体力不支，摔倒在地。
“有可能留在北京吗？”我这句话憋在嘴里很久，都没有说出口。就和以前每次经历一样，每到关键时候，我总是胆怯，总是退却。我编了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应该怎么做，其实是我一直以来的傲慢心态在作祟，就好比我是一个乡村地主家的少爷一样，而妞妞是地主家长工的女儿，又好比我是一个大学生，而妞妞是一个辍学的中学生，我不应该跨越这种偏见和障碍来爱一个女孩。
当我发现我内心如此肮脏的时候，我内疚的心情会好一点。
“你不配。”我对着自己说。“你只是一个小丑，一个自私软弱无能的家伙，你根本不能体验到真正的爱情，真为你感到羞耻。”
“你不想挽留一下我吗？”妞妞压着声音，故意表现得很自然。
这明明是卡在我嗓子眼的一句话，没想到从妞妞口里说了出来，说的那么自然。每个字都是轻声柔和地从她的温厚的嘴唇发出，每个字都份量十足。她走向社会后，随着财富和阅历的增加，而逐渐增强的自信，给予我很强的压迫感。
“你想留下来吗？”我没有直接回复她，而是用这种疑问句来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够自信。
“我也不知道。”妞妞很直接地给予了我回应。
在这种时候，到底怎么样才是正确的决定，本身就是一个难题。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原本就不是那么清晰。
妞妞结账买单，我强扭不过。
“说好了，这次是我请，以前都是你照顾我，现在也给我一次机会。”
妞妞很自然地付款买单，还回头对我莞尔一笑。
我从妞妞的笑容里，读到了一个独立女性的自信与从容。也许精神上的独立，首先依赖于经济独立。我有时深切体会到，我们自信不自信，和钱包鼓不鼓，有很大关系。而我又假装怀疑这一切，就像我一直有着读书人的清高和洁癖，从来不屑于铜臭味一样。
我们从同一个小山沟出来闯世界，为了生存，不断在现实与理想之间，在道德与堕落之间抗争，最终走向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从饭店大堂出来，我们乘着电梯下行，在电梯里，妞妞站在前面，我站在后面。电梯四周都是玻璃，可以从四面八方看到每个人的不同角度。
正前方的妞妞，高挑细长，连脖子都是白皙颀长的，侧面的玻璃里面，妞妞看着挺拔匀称，玲珑有致。
我很狼狈，在这个狭小空间里，就这么一点，站几个人的空间里，感觉全是妞妞的气场，充溢在电梯里，而我就像是一个臣服的奴隶。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一点都不像我，不像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我。
我经历过多次这种力量悬殊的对比，但从来都是靠我的精神胜利法去平衡。
精神胜利法则就是四条：
1.比我有钱的，一定没我有文化。
2.比我帅的，一定没我有文化。
3.比我有钱的，比我帅的，还比我有文化的，一定道德沦丧。
4.男女通用。
如今，精神胜利法没用了，我感到深深地恐惧和忧虑。我已经丧失了斗志，已经心甘情愿了。
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