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来开春,龙泉村搞了一次招聘民办教师的考试。缺教师的原因是赵千枝果真一咬牙一跺脚,到天津市郊区走街串巷干起了收废品的营生。不知道是真是假,听说光一个暑假他就净赚五百多块。如果这个传言是真的,那可就不得了。五百多块钱!无论公办还是民办教师,虽然工资涨了许多,可是一年到头能挣到几个五百啊?叶立秋想:老有人在报刊、广播里嚷嚷大学教授的收入不如收废品的,也许收废品真的很赚钱。
这回村里招上来的教师是个男的,名叫丁力功,刚从讷河市第一重点高级中学毕业,是村长姐姐的儿子。
正式开学后,大家议论起赵千枝辞职的事,李彩凤说暑假里赵千枝媳妇曾经去她家找过她,求她帮忙劝劝他别走。她去了,结果怎么说都不起作用,他就认定民办教师是干不长的,说连城里工人都有主动下岗不干的了,而且越来越多,他们还是有国家公职的呢,一个破民办老师有啥舍不得的,他走得很坚决。不过,他媳妇后来又对李彩凤哭诉说,他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躺在被窝里抹了半宿眼泪,说舍不得他教的那些学生。
丁力功顶替了赵千枝。叶立秋每每看到赵千枝坐过的那个位置,心里总会空落落的,老感觉屋里像是缺少了什么。那种感觉很怪,说不上来,却叫他心里很郁闷,连入秋射进屋里的光线看着都那么没有力气,又那么寂寞;办公桌上的钢笔水瓶、粉笔盒、摞在一起的作业本、墙上的各种挂件,色彩全黯淡下去,好像一切都和他拉开了距离,都要分崩离析,一切都很没落,昏昏然直叫他打不起精神来。
叶立秋的心情是那么沉重,周六下午正常放假,本应该往西回家的脚步却鬼使神差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穿过龙泉屯,来到龙泉泡边上。这里的夏季依旧绿树成荫,花香四溢,鸟鸣啁啾。他站在水边,呆呆地看着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身影。这里是他和白兰曾经一起站过的地方。想起她,他开始恨自己:干嘛不听她的话离开这里呢?这里还有希望吗?今后的路该怎么走?他抬眼望向天空,湛蓝的天空上分布着几处一丝丝的流云,正像他此时愁长的思绪。
在刚刚过去的暑假期间,他参加了姚强和季梅的婚礼,不久又拿回了大红烫金字的大专毕业证书;高兴之余,一想到回家,他又没了精气神。于素珍变得始终对他热不起来,他越来越不愿意回家,感觉回家还不如上班有意思。哪里想到,赵千枝一辞职,他上班的热情也很快跟着凉了半截。忙完了麦收,沙家屯里的街道旁,房前屋后到处伫立起溜圆的麦垛。他不愿意见人,一有空闲就拿上一本书钻进比房子都高的麦垛空里,铺上黄色的麦秆,半卧在上面看书。麦垛里的醇香气息倒也叫他悠然自得。
半死不活的时光捱进九月份,叶立秋接到一封季梅的来信。她告诉他,姚强考上了研究生,已经去北京市的高校里报道;讷河县改市以后,因为她是为数不多的公办教师,又是有大专文凭的党员,她被抽调进了市政府,在党校里上班。她还是教课,但现在讲课的对象都是党员干部。他心里暗自为姚强和季梅高兴,可在于素珍面前却不敢流露出来。为了不叫妻子起疑心,他特意把信拿给她看,她往旁边一扒拉,说:“他们是你的朋友,和我有屁关系!”
从那以后,在讷河市电视台播放的当地新闻节目里,他偶尔还会看到季梅的身影。她要么是坐在讲台上给干部们传授政策理论课,要么就是在会场给主席台上的市领导送文件。他几次想把季梅指给妻子看,但都忍住了。
叶立秋心里苦闷的时候会把脑袋扎到书堆里,对别人的闲言碎语,对妻子的抱怨,装聋作哑,充耳不闻。要不然就躲进他家房子后面的树林子里,徜徉漫步,观山望月,闲觅鸟语之声。农忙了就闷下头来,挥汗如雨地干活。他还有一个解闷的方法,就是用录音机放盒带。白兰送给他的歌带还在,已经叫他播放得有点脱磁了。他喜欢听音乐。钢琴的振奋,小提琴的细腻,大提琴的深沉,小号的悠远,葫芦丝的风情……无不叫他着迷。但于素珍不喜欢,俩人经常为此发生争执。他听钢琴曲,她会说:“别听了,叮当乱响。”他听小提琴曲,她又阻止说:“什么玩意儿,吱嘎吱嘎的,闹死心了!”他感觉自己的日子过得像老牛拉破车,赶到哪里拉到哪里,不知道方向不知道终点,活得又累又盲目。
叶立秋也幻想着叫于素珍理解他的喜好,就把上高中时写的日记挑出来一本交给她,说这都是他用心写出来,看完就能明白他为什么老有那些“好高骛远”的想法。她接过去看了没多久就讥笑着把日记本撇到炕上说:
“不看了,没意思。都是些不切实际的空想加天真,要不就是昨天下雨了,今天晴了,再不就是早上拉几泼屎,晚上撒几泡尿,跟小孩子叨叨话似的。”
“什么话嘛,还当老师呢。你想叫我出人头地,又不许我尝试,不知道你想干啥?谁还不行有点理想?”
“理想,理想,得往理上想。你那是瞎想烂想。你想上天,上得去吗?”
“说来说去,你不就是嫌我不会钻营嘛。”他的热切期待换来的却是更大的失望。
越郁闷越添事,一九九四年春季一到,中心校就把设在村级学校里的初三全都撤并到乡里去了。贾玫英也随即被挑选进了乡级中学。
照这样撤并下去,下面的教师编制就会多起来,民办教师还有出路吗?叶立秋的心情越来越灰暗,他时常看着办公室北墙上新贴出的《教师法》发呆,心想:说不定哪一天它就和自己没关系了。那种大势已去的感觉经常萦绕在他的心头。
人生命运多舛,在这一年的春季里,李彩凤的父亲因为突发心脏病不幸去世,她哭得死去活来。
相比之下,郑敬仁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在一年一度的全乡春季运动会到来的时候,他被村干部抽调到村上组织的篮球队里,准备参加乡政府主办的篮球比赛。球队指导、大先锋和领队都由他一人兼任。训练地点当然是选在龙泉学校的篮球场上。正式比赛那天,全乡各单位都集体放假,每个单位都必须按要求派出一部分人去现场围观叫阵,以表示对这项运动的热心和大力支持。龙泉村村干部为表现出对乡领导指示的大力配合,特意动用村里的大胶轮拖拉机,把所有的村干部和教师都拉去了。
球赛地点设在乡政府后院的运动场上。运动场东西两边都是居民区,北边是大片已长出秧苗的耕地。场内靠西侧设有两个篮球场地,两副篮球架子都是南北对立的。
比赛开始,龙泉村去的观众当然最关心本村球队的输赢。郑敬仁带领的球队不负众望,一路过关斩将,赢了一场又一场。他本人表现得更是出彩,带球虚晃越人的迅猛,有力突发的弹跳,篮板得分,翻身,勾射,防守,敏捷得令人目不暇接,经常博得全场观众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可是就在大家看得起劲的时候,后解放村有个队员输急了闹情绪,得到篮球后忽然拉出抛铅饼的架势,嘴里骂了一句脏话,反手狠命地把球朝西扔去;篮球高高地越过观众头顶飞向场外。
郑敬仁见了,拨开人群就快速追去。那个篮球刚好朝一户居民家的南大门滚去,他跑到跟前伸出左手去抓球。突然,敞开的大门里毫无预兆地窜出条拖着铁链子的大黑狗。那条狗前爪抓破地皮身子一耸一耸直朝他冲来。
恶狗狂叫着凶猛扑来的那一刻,观众群里立时发出惊骇的尖叫声。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郑敬仁一闪身,去抓球的大手从下面一把抠住黑狗的脖子,随即转身抬腿,一下骑到狗背上,抡起右拳头对着黑狗软肋,一拳接一拳狠砸下去,直打得那条黑狗一声接一声惨叫。等护卫场地的乡派出所民警拎着警棍赶到时,他已经从狗身上站起来退到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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