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她只想这样把自己陷入孤寂的黑暗中

踏出门外，这条长长的熟悉的铺满白色小石子的路此刻鲜有行人。高高的稀疏的路灯发出昏黄的微光，路上铺着的这层小石子此刻正在黑暗里泛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她踩在这石子上，脚下发生“滋滋”的声响，在宁静的夜晚，这响声很轻微但很明显。
再往前走，是一条小土路，路的两边长满了齐膝的野草，路上没有灯，野草与它旁边的废弃物互相凝望着。黑暗中，她感觉，她自己分明就如同这些东西，被遗置于荒野中，一无所用。
她突然觉得，刚才还占了上风的正能量心情此时又被另一种她不愿意接受的负能量打消得销声匿迹了。她谁也不想见，只想这样把自己陷入孤寂的黑暗中，想想她是怎样地就毕了业，是怎样地坐上了一辆南下的破大巴，怎样地来到这个陌生的把自己变成机器的地方......
一切似乎都是顺理成章、命中注定，工厂里有近三千名员工，他们都和她一样吧，毕业之后怀揣着五彩斑斓的梦想踏上了这辆破破烂烂的轰轰隆隆的冒着青烟的长长的烂铁皮“火车”，他们必须坐在这辆生活的“火车”上，驶向他们人生的另一个站台。也许半路会有小站，但稍停片刻之后，他们又得在这家伙的“呼哧”的节奏声中往前行进。穿过生命的荆棘丛，趟过污浊的河流，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堆。也许幸运的是，在某些这样的夜晚，她可以像今晚一样，真正拥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在这宁静的、温和的空气中呼吸，让徐徐的春风伴着青草和花朵的芬芳丝丝沁入心脾，来驱散她身上一周的酸痛和劳累，来安抚她那时感虚脱熄灭的心灵之光。
她突然想起：那天早上，她也是在这条长长的铺满白色小石子的踩起来沙沙作响的路上碰到刘深下班。他在人群中渺小得像个即将隐灭的幽灵，灰头灰脑、无精打采、憔悴不堪。他也老远就看见了她，人群中，他用疲惫的快活的眼神远远地朝着她笑，她的内心却涌起无限复杂无限悲伤的暗流。
她记得她每次在匆匆忙忙的上班路上碰到他时，正是这条小石子路，正是他在彻夜上班之后下班的时间，他总是与他身边的男工一样，穿着一身灰色的沾有机油的脏工衣，一头篷乱的头发像秋天地上的枯草，满脸的黯然和疲惫，瘦弱的身躯无力地软弱地弓行在人群中。
这与她刚认识的那个他是多么得天壤之别啊，那时的他，总是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深蓝色的休闲西服；那时候他，脸上总是白白净净中泛着红光，眼眸清澈闪亮；那时候的他，头发总是在微风中闪着光，那笑意也跟着一起闪着光。可是如今......
她疼惜他这个样子，对这个在生活中弱小得如同草芥的人，全然被生活碾垮的人产生了同情心。她后悔当初和他一起来到这个鬼地方，后悔曾经对他产生过的那些不堪一击的感情的小火花；而且，她不喜欢他面对工作重压缴械投降的样子，屡屡向她诉苦时气愤抱怨的样子。
是的啊，他所有的样子就是她自己的样子，她之前从没干过重活，她甚至偏执地认为：靠体力劳动来养活自己的生活让她不屑一顾。她应该有新的生活，与当下的生活完全不同的崭新的生活。当她带着对生活的无限欣喜的期待和向往来到这里的时候，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就是她的第一份工作：每天十二个小时没完没了持续单调地手工体力劳动：装电线，焊电线，铆螺帽.......她觉得：她现在的生活简直给她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对于她来说，这是一个黑暗无边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把头顶照得发烫的灯管每日在她眼前晃得她头晕，朝夕与她相伴，狼牙舞爪地监视着她，对她的每一个细小动作虎视眈眈；只有陌生的冰冷的面孔时刻像黑暗里的鬽影与她形影相随。这个世界给她重重的人生第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