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眼看着队伍越来越短，苏湄的心情也越来越欢畅，累了一天腰酸背痛的，她早就想扛着那些青菜山药蹦蹦跳跳地回家了。
不过，在这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时候，她却看见了一位故人，只那一眼，欢欣雀跃。
孟修慢慢悠悠地等待着，终于，在前面的七大姑八大姨将萝卜青菜都送完且非要送到乔言的手里之后，他见到了传说中的神医——乔言，还有在一侧捣药忙得不可开交的苏湄。
孟修的手下在后面伸头探脑地张望着，他实在有些搞不明白这微妙而尴尬的氛围。
“三弟！”苏湄一抬头，望见孟修熟悉亲切的面庞，惊喜地叫出声来！
孟修霍然转身，重逢后的第一眼，决定了日后相处的规程。
他脑中泛过的竟不是再见故人的喜悦，而是，小皇帝在朝堂上十分隆重声明的“兹有一女，名为苏湄，是先帝之遗党，欲行不轨，奈何天道扶正，朕已于先帝薨逝之夜将其处置，永绝后患”，还有，那夜，白发道人虚无缥缈的指点，如今在他看来，似乎都已应验。
他神色古怪地看着苏湄，当日除夕之夜，他问苏湄是否能够解他日渐发福之谜，苏湄含糊其辞，答非所问，已令天生敏感的他心有芥蒂。那日相传苏湄作为先帝党羽被处死，他本以为来了河州便能摆脱诅咒，却没想到她竟在此死灰复燃，这一眼，揭了他自认为的谜底，这一眼，也让他再也不能把苏湄当成兄弟。
“你怎么了？”苏湄上下打量着孟修，几月不见，昔日碰见生人或达官显贵唯唯诺诺的孟修不知为何站在那里便自上而下散发出一种自信尊贵的神态来。
“有你这么和刺史说话的吗？没大没小的！”孟修的手下从他背后冒出头来，故作模样地训斥着苏湄。
“哦，原来是新上任的刺史大人，不知大人远道而来，是来看病还是——”乔言反应极快，只听了半句便急忙起身迎接，顺便将苏湄揽到自己怀里，对她说：“阿彦，这便是新来的刺史大人，我告诉过你的。”
孟修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他如今的感觉像是被苏湄捉弄，那个虽未明说却彻头彻尾要追随公子到底的苏湄如今和别人举止如此亲昵，那个人还叫了连他这个好兄弟都不知道的她的闺中姓名。
苏湄在乔言怀里愈感尴尬，只是轻轻地挣脱出来，看着孟修脸上不可思议且稍微恼怒的神情。
“孟修，我——”苏湄小心翼翼地唤着孟修，只当他还是以前的好友，只需解释只言片语便能重回昔日喝酒逛街的革命友谊。
“人们都说乔公子医术精湛，医德甚高，我出于仰慕之心，便顺道来看看，乔公子也确实满足了我的好奇之心，这便告辞了！”孟修一揭袍，干净利落地行礼，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大人，您不是说您是来看病的吗？怎么临了了，又改口变卦了呢？”孟修的手下在他疾步下紧紧跟随，大汗淋漓地问道。
“罢了，是便是了，是我一直在骗自己，看不看，已没有什么必要了，想她竟如此负我，还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昔日的情分，便一笔勾销了吧。”孟修走出医馆，看着半边被夕阳染红的天空，叹道。
“阿彦，你认识他吗？”乔言看着苏湄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知觉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是我在京都的结拜兄弟，可为何，方才见到我是那副表情？”苏湄怎么也想不通，在她的心里，孟修一直都是可以共患难同享福的好伙伴。
“或许是一场误会呢，别多想了，大娘？”乔言也觉得孟修的举止十分怪异，不过后面进来的病人来不及他多想。
“这位公子，我看你似是有心事，不知是何烦恼，可否说来让我为你算上一卦？”孟修从医馆出来后不久，便碰到了一个四十岁左右、长相没什么特征、却有着两撇浓密的胡子、身着道袍的人，直直挡在他面前阻住了他的去路。
“去去去，一边去，该干嘛干嘛去！”那一直跟着孟修的手下跳了出来，不耐烦地挥手，他一副鸡犬升天的样子，好像自己也闪闪发着光似的。
“且慢，先生请留步。”一直沉闷的孟修却忽而开口叫住了那装模作样的道士，眼眸里充满着从未有过的希冀。
“公子有何苦恼，尽可细细道来，贫道一定为公子尽心尽力地解答。”道士双手合十，也不知信的是哪门教派，看起来神秘十足的样子。
“我方才遇见故人，由此想到了近年来困扰总是困扰自己的事情，不知他们二人是否有何关联？”虽然说出来谁也不信，但是狗急了还跳墙，病急了连兽医都找，孟修就是出于这样一个濒临崩溃的状态。
“不知公子方才是在何处遇见故人？”那道士眯起眼睛，似要大干一场。
“喏——就在西边的医馆里。”孟修手指向乔家医馆的方向，心里忐忑不安，却又激动异常。
“待贫道来算一算。”道士闭上眼睛，手指捻起有一搭没一搭地变换着。
“啊呀！”他突然睁开眼睛，惊恐地看着孟修。
“怎么了？”听到这道士一惊一乍，孟修的心快要跳到了嗓子眼。
“是大凶之兆啊！不妥，不妥。”道士形容悲悯地看了看孟修，又看了看医馆的方向，自顾自地不知难过着什么。
“如此，便多谢先生了。”孟修从怀里掏出银子，递到了道士的手上，他心中已有自己的定论，无论是谁，都不能改变了。
“大人，您怎么还给他掏钱呀？他就是骗子，这一带的人看见他就躲！”跟着孟修出来的那个手下方才忙着逗买糖饼的小娃娃，一回过头来才发现，他又被人骗了钱，那叫一个痛心疾首啊！
“无妨，这是最后一次了。”孟修的语气忽然变得冰冷，神色也严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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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明日记得早起啊，可千万别忘了，明日是要去京都上朝的日子！”夜幕高高挂起，那十七八岁的孩子和孟修相处了一月之久，觉得他甚是平易近人，他也就放了心敞开了跟着他，当牛做马。
“我知道了，你也早日回家睡觉吧。”孟修关了衙门内室的门，向黑暗中走去，他心中已有打算，决定永不悔改，哪怕公子拿着玉魄刀将他砍成肉泥。
“孟卿，你说有特别之事要向我禀报，到底是何事啊？”小皇帝穿着黄袍，一脸兴奋地问道，孟修是第一个地方官居然还在下朝之后单独有要事禀报的，他还想着，自己许是与父亲不同，才上任几个月便有官员对自己如此亲密。
“微臣——”孟修欲言又止，眼睛又不自觉地向上瞥着小皇帝的眼神。
“无妨无妨，朕不是告诉过百官，要畅所欲言嘛！自古有群臣吏民能面斥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你若说得在理，朕也有奖赏！”小皇帝迫不及待，可是，孟修一开口，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难看了。
“微臣的手下说，在河州境内曾看见过逆党苏湄。”孟修一直低着头，虽然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但足以让小皇帝心绪翻涌。
“河州哪里？”孟修听得出小皇帝努力压抑着怒火，故作冷静地问道。
“他说只在茫茫人海中见过一眼，没有特别留意，等到回来时才想起来是那逆贼。”孟修沉吟了一下，如是说道。
“好，这个女人，朕还以为她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了，没想到啊，她居然还苟活在朕的新朝代里！”孟修忽然有些怕了，他看见小皇帝徒手捏碎了御前的一个什么东西，脸上的恨意，明显得过了头。
“好啊，好！”在群臣面前稳重成熟的小皇帝在此刻却像发了狂一般大笑着，他异常的举动让台下的孟修紧张不已。
“多谢孟卿！让我知道了这个消息，早知当初我就让她和衡山令一起，死无葬身之地！”小皇帝转瞬又恢复了平静，可是他眼里的阴鹫在孟修的梦里缠绵了好几天。
“是，那微臣便告退了。”孟修躬身俯首，一步步离开养心殿。
“来人，召……”小皇帝在内监的耳边轻轻私语，唇角一抹笑勾来了河州的阴云密布，雷声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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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姑娘，你坐过来。”乔婶今日不知怎么了，对苏湄尤其地好，吃饭的时候甚至还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到她和乔言的中间。
“怎么啦？婶婶？”苏湄不明所以，不知乔婶大清早地想到了什么，只好附和着她的语气，甜甜地回应着。
“今天啊，是个好日子，我前天去庙里求过了，良缘近在眼前，不可错过呀！”乔婶双手合十虔诚地朝着不知什么方向拜了拜，转而又抓起了苏湄的手，慈祥地看着她。
“婶婶？”苏湄有些怕了，心里瑟缩忐忑，五味杂陈。
“今天啊，虽然老头子大早上出去采药了，但我还是要说——”乔婶看了乔言一眼，眸中含笑。
“苏姑娘，有个人呢，他呀，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可他从没向姑娘说过，这姑娘长得白白净净，是真好看哪！你说，他该怎么办呀？”乔言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他没有勇气，母亲竟主动替他说了。
“依我看，还是应该问一问姑娘，万一，这是一段好姻缘呢？”苏湄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心里却暗暗腹诽想不到乔婶原来也是爱八卦的人，只不过是她从没那些大婶们中间看到她的身影罢了。
“这——”乔婶听到苏湄的回答，一时愣神，因为这与她想象的答案相差甚远。
“乔某今日向苏姑娘提亲，虽不正式，也没有准备什么彩礼，但是这些，日后一定会补上的。”乔言鼓起了勇气，认真地看着苏湄的眸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苏湄愣了神，此刻，她的脑海里第一眼闪过的人，竟还是那峨冠博带的少年丞相——陌谦，他的一颦一笑，他的一举一动，他眉头轻皱，他拨弄琴弦的模样，居然都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记忆里，那么难将其抹去。
有些记忆，在时间的长河里，终究哽在心头，难以下咽；而有些记忆，终究会成为心底珍藏的美酒，舔一口都觉甘甜。
“不好了，不好了！”就在苏湄手足无措的时候，乔叔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化解了这暂为尴尬的场面。
“怎么了，老头子？你喘口气再说。”乔婶皱了皱眉，却拿出一块手帕来帮乔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满大街，满大街都是苏姑娘的画像，下面还写着是什么残党，要对苏姑娘赶尽杀绝！”乔叔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外面的方向，担忧地看着苏湄。
苏湄“腾”地站了起来，小皇帝对她恨之入骨，必是什么人，告了密，她想起那日在医馆里见到孟修古怪的神情，嗤笑一声，仿效故人的三结义果然是虚有其表！昔日多年兄弟情义，在苏湄的心中立时化为灰尘，粉碎得连渣都不剩。
她至今不想相信当时初遇孟修与钟子楚时那两个意气风发、抨击时政的少年，如今其中一人也变成了为虚名浮利而讨好小皇帝的谄媚之徒，有谁在阑珊行走多年之后，还能记得当初信誓旦旦许下的诺言呢？
“乔公子，你也看到了，我是朝廷通缉的重犯，无论如何，这场姻缘，不管你怎么强力撮合，都是成不了的了。”苏湄深吸一口气，面对着惊讶的乔家人，平静地说出了如流水般练达的话。
“不，苏姑娘，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你说出来，咱们大家一起解决，好吗？”乔婶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傻了眼，可一想到苏湄举目无亲，她的怜悯之心更甚。
“没有什么误会，事实便如您所看到的那样，在此借住这么长时间，叨扰您一家三口，实在是十分抱歉，我现在身无分文，便将此物作为回报，以谢救命收留之恩，今日我就启程，不会再打扰您和家人的生活。”苏湄眼底藏着泪水，从头上解下发钗，轻轻地递到了乔叔的手上。
她本想收拾收拾东西，磨一磨时间，可是看了看四周，才发现，空荡荡的只有自己一人，还留在乔家，她什么也无需带走，她只需，踏出脚去，便是永别。
“阿彦！”苏湄走至门口，听到后面有人撕心裂肺地叫她的名字，她无处安放的双手微微颤抖，却始终不敢回头。
天空中暴雨倾盆地下着，豆大的雨点敲打着她的面庞，生疼生疼的，苏湄瘦弱的身影闯入大雨中，慢慢地消失了踪迹，留下了乔家一家三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桌上半凉的饭菜。
苏湄不回头地走着，此刻虽然是早上，乌云掩埋了大半个天空，给人一种阴沉闷热的感觉，她的衣衫已被雨点浸透，她隐隐约约伴着雷声听到了身后叫着她的名字，愧疚让苏湄不敢回头，她就那样独自一人伫立，暴雨来临，行人都匆匆躲至附近的屋檐下避雨，小贩往往具有对天气的最灵敏的嗅觉，早就撤了摊，天青色的背景下，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想当年公子也是能单枪匹马在武林大会上大败各路英雄豪杰的人，如今竟落到雨夜也需乘马车出行的地步。”蒙翊一边赶车，一边侧着身子惆怅万分地向马车里喊着话。
“阿翊，这就是你为了偷懒，不想赶车而发的牢骚吗？”马车里的那个人温和开口，不知为何，做了丞相后变得位高权重的他在他人的眼里却越发心平气和。
“公子，你明知道，如果我有机会，我早就不干了！”蒙翊打着趣，同时向马车内回望了一眼。
“就快结束了，你若现在请辞，我也可应允。”陌谦扶着马车的窗棂，雨点掠着他的手背擦过，留下一抹新凉。
“这个孟修啊，真是令人又爱又恨，替我们找到了苏姑娘的下落，本来是件好事，可他却偏偏去告密，还是公子先知，派了人去小皇帝身边蹲着，我起先以为公子还有什么别的想法，没想到，全是为了苏姑娘。”蒙翊其实是个话痨，只是之前陌谦很忙，实在没有时间听他瞎掰扯，如今天下太平，公子操心的事终于只有一两件，而不是百十件了，他也终于肯挪出耳朵来听他唠叨了。
“只是，我还有一点想不明白，陛下既然是公子一手调教出来的，那行事风格还有心中所想应该和公子无二差别，为何在苏姑娘的这件事情上，不能选择相信她呢？”蒙翊看见前方一抹青色身影，狠挥马鞭向前面疾驰而去。
“他终究是皇帝，他父亲的血脉还在他的身上每天流动着，成为皇帝后的那一刻，有些东西就已深种在他的心里，猜忌和多疑是一个帝王很难不练就出来的东西，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还要安插人手在他身边的原因了。”陌谦叹了口气，无论什么事，他必须亲力亲为才能完全放心。
“公子实在艰难，我等甚至不能望其项背。”蒙翊如此想着，也如此说了出来，不管出了天大的事，只要公子在他身后，他就觉得十分安心，任何魑魅魍魉都不能令他心生害怕。
“我并不想这样。”马车里的人低下了头，发自肺腑地说道。
骏马在一瞬间停下，仰头嘶鸣，蒙翊从身后拿出一把黑色的伞，递给陌谦。
苏湄在雨中独自行走着，她可以感觉得到身后一直有人在跟踪她，这个人的跟踪手法并不娴熟，时断时续，但是苏湄却没有在倾盆大雨中甩掉他，因为他的口里一直喃喃地叫着“阿彦”二字。
苏湄走着走着，忽而撞到一个人的怀里，她觉着十分奇怪，她一直都规规矩矩地沿着边走，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撞到路人呢？她抬起头来看看那个一言不发的人，却被那人重新一把拥入怀中，死死地摁住。
乔言踉踉跄跄地终于追上了苏湄，却看到她正被一个持着黑伞的人塞入马车，他心急地喊了一声：“阿彦！”
却没想到，那人又把她从马车里拽了出来，平平稳稳地放在了地上，那把黑伞不知被扔到了哪里，苏湄只觉嘴唇上凉凉的，像是沾上了什么东西，等她睁开被大雨强迫闭住的眼睛时，面前是个熟悉的不能在熟悉的白衣公子。
是她梦里少年的样子，是她日思夜想的一眼便能解她所有苦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