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呼啸的风在耳边蹭蹭扫过,不知是秋日里的气候已经如此寒凉恼人,还是芽儿的一门心思只扑在了脚下泥泞的路上,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后背已冷汗涔涔。
也不知姐姐如何了,有没有被那群豺狼追上,又是不是甩开了他们,正朝着她们约定的地点奔去。因为一时分心做了他想,芽儿一脚踩在石棱上,竟仰面扑倒,摔了个结实的大跤,裤子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想来伤得不轻。她轻轻爬起,索性席地而坐,一面后顾着是否有人迹追来,一面细细挽起裤脚,查看方才摔疼的膝盖。
膝盖周围果然淤青了好大一片,芽儿着力蹬了蹬,倒还是活动自如,估计并未伤及骨头。她鼓起腮帮子把膝盖上沾着的沙粒吹散,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着实叫她纠结了一会。眼看天色渐渐昏沉,入夜后会更加冰冷,若是受了风寒,可不是雪上加霜嘛!
芽儿小心翼翼地把裤脚放下,虽然裤子与肌肤的厮磨叫她吃痛不已,但总比露出大半截小白腿受了冻的好。“姐姐…”她低低啜泣着,她并不是个爱哭的女孩,但身处四下无人的小径,瘸了半条腿,又提着心,吊着胆,万一追兵扑上,那她岂不就是案板鱼肉,之前母亲的牺牲,姐姐的拖延,全将付诸东流!不行,不能就这样被抓住,她暗暗想道,拖着半条残腿竟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
可半个小时之后,她又绕回了这里,方才划伤她膝盖的坚石还沾着血躺在那里,更深的恐惧渐渐蚕食了她,在这个密林环伺,小路蜿蜒似蛛网铺撒的鬼地方,她迷路了!如果不能及时寻着正确的路走出去,被追上是迟早的事!芽儿只得曲着半条腿坐于草垛间,眼泪打着转儿,但还不是落下的时候,她忽然想起母亲在掩护她们逃离前,曾为她藏好一只炭笔和几张草纸,本意是在她落难时或许能有求救的用场,而今她摸了摸上衣的内侧口袋,果然寻出了这些,她展开草纸,用炭笔在其上简单描绘出了周围的样子,她需要以此作为标记,好叫她不在同一个圈子里打转。
顺着路笔直朝前走着,膝盖上的伤已叫麻布粗衣磨出了更浓的血色,芽儿实在是有些体力不支了,纵是再着急,万一昏在此处,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喘匀了气,又小心翼翼地曲腿坐了,方才想到从袖子上扯一根布条简单包扎一下膝盖的伤口。
落日摇晃,缓缓西沉,她这般走走歇歇,不知在完全伸手不见五指之前,能不能走出这片密林,找到个有人家的地方,喝一口热汤。
耳后忽然有阵窸窣声,细细辨去,应是脚步踩在落叶上的声音。芽儿惊恐无状地回头,眼前所见的,并非是那几张狰狞而丑陋的粗汉脸,倒是一个身着白衫的中年男子,不知为什么一面是以传统的白衫加身,一面又剪了簇新的短发,一眼扫量之下,还以为是哪个庙里溜出来刚刚还俗的和尚。
芽儿借力爬起,一瘸一拐地朝那陌生人靠近,陌生男人自然也发觉了她,在方圆几尺只有两个活物的地方,开口问路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芽儿问道,“先生,请问先生是不是附近村子里的人,我在这林里迷了路,先生知道怎么走出去吗?”
陌生人怔了一怔,回道,“这里四面都是能走出去的路,你要先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我才能带你出去。”
芽儿却是不语。那人说话的口音和语调,分明不是个中原人,再细看他的样子和衣着,大有可能是个危险人物,她已仿若惊弓之鸟,不知是说还是不说。
“小姑娘?”陌生人又开了口,问路的姑娘约摸十二三岁的年纪,右小腿曲着,应该是受了伤,神色慌张且警觉,或许是逃难出来,也有可能在被什么人追赶,见她怔愣着,陌生人大约已经猜到是他异乡人的口音把她给吓住了,他启齿笑了笑,说,“我是个日本画家,来中国两年了,在这里采风作画,不是什么坏人。”
芽儿倒是窘促了,垂头微微笑了一道,说,“我也不知道能去哪儿,就想着去个有人的地方,再寻着去嘉兴乌镇的路,我的姐姐在那等我。刚才在一处转了许久也转不出来,所以我才猜想,我大概是迷了路。”芽儿递上了之前用炭笔作的简易画,指予他看,“这就在这里,我还被大石头绊了一跤,膝盖上流了好多血。”
陌生人定定地看着手上还不能称之为‘画’的草纸,暗暗寻思这姑娘年纪轻轻,竟然在构图,工笔上有这等心思,而且还是情急所画,便料定她有画画方面的天赋,看来这个忙是不得不帮了。“这里的路不难找,你如果要去乌镇的话,正好和我同路,我可以带你一起去。”
“那太好了。”芽儿欣喜道,“谢谢恩人,嗯…请问恩人叫什么名字?”
乍然被唤作恩人,陌生人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他又侧目瞧了一眼小丫头,见她唇色泛白,两颊浮了些黑灰,一只袖子长,一只又短,但眉眼间却沾着欢卞的神色,乃知道自己的一个举手之劳,正应了小姑娘‘久旱逢甘露’的期盼,方回说,“我的名字对你来说可能会有点奇怪,我叫福田拓也,你呢?你叫什么?又怎么会一个人去找姐姐,你的家人呢?”
芽儿的声音嫩生生的,“我是宋芽儿。江阴人,我…”她忽然迟疑了,毕竟面对的是一个才说了不到五句话的陌生人,况且还是个语调阴阳怪气的陌生人,那些事情又怎么能一股脑儿地说出来呢?她随即改了口,只说是到处打战,所以逃难到了这里,途中却和姐姐冲散了,故而要去乌镇找姐姐。
拓也点了点头,蹲下身打算背她,芽儿却像泥鳅一般滑开了,只愿叫他搀着。
在夜色尽染层林之前,两人总算离开了密林。拓也大叔的家原来就在几里开外的村落里,房子倒是简陋,一点不像是在这片土地上作威作福的‘异乡人’的住所,屋内挂有好几幅的水墨画,也有一些西洋画,但数量不多,也不够出彩,至少并没有对芽儿产生什么吸引力。只有其中一幅画村中妇人溪边洗衣服的画,叫她驻足看了许久。
拓也自然注意到了,问她,“你也喜欢作画吗?我看你确实有几分天赋。”
芽儿摇头,辩称自己哪里知道作画,只不过,“这溪边妇人洗衣图,在人物上有些不写实,所以让人看着别扭。”
“怎么不写实?”
芽儿垂首又仔细看了看,指着其中一个身形容貌都似少女的人物,回头道,“年轻姑娘们在溪边浣洗衣物,应该是一天中最愉悦,放松的时刻,一是可以和邻里的伙伴说话调笑,二是顺手给心上人洗净贴身的衣物,算是她们对心上人一种爱的表达。只有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在溪边洗衣时才会表情凝重,一心只想着快些洗净,好回去给男人,娃娃们做饭。大叔画上洗衣的人,应该是个少女,且不说少女们溪边洗衣大都结伴同去,大叔单画了一人,显得孤单,这神态也不对,所以整幅画才会死气沉沉。”
拓也若有所思地点头赞许,“没想到你年纪不大,对生活却有这样细致入微的观察,那你说说看,这幅画,我应该怎样改?”
宋芽儿歪着脑袋思索了几许,已有了主意,“此山此水不需要大改了,只是人物还得再添几个,溪水对侧放两个手中洗着衣物,相视而笑的姑娘,这一侧呢,在这,画上一对情人,男子裤腿上有泥渍,正在脱去袖上沾了泥的上衣,一只袖子已脱下,另一只手上抓着一支桃花枝,姑娘正对着他站着,双目低垂,面上有害羞的神色。姑娘身后的溪边是她洗了一半的衣物,而男子身后则是一片开满了桃花的桃林,大叔觉得这样的意境是不是更叫人心动些。”
拓也想得入了神,竟是芽儿饥肠辘辘的肚饿声才把他唤醒,“你饿了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他岔开了话题,步履匆匆地躲到了屋后去,手上忙着打蛋下面,却又不禁侧首去瞧那个名唤宋芽儿,模样还不足十三岁的小姑娘,心下念着如果她无依无靠,倒不如自己留住了她,以她的天赋,以后也许能有大作用。
芽儿囫囵吞枣似地吃了面,终于打了个饱嗝,她有些羞赧,抬起眼来对着拓也把两道眼睛笑成了两轮弯月,问,“大叔不是要带我去乌镇吗?咱们什么时候上路?”
拓也望了一眼屋外的天色,芽儿也一同看去,此时更深露重的,急着赶路确实不太合适。拓也倒是很细心,三言两语劝了芽儿安心歇下,又把自己的卧室让出来,只抱着几件衣服,随便在房厅内一盖一枕的,潦草睡了一晚上。
芽儿却醒得比他还早,也就大概凌晨五点的光景,屋外的天还混沌未开,拓也被尿憋醒,正打算起身坐起,睁眼时却叫一旁立着的孑孑人影吓了一个哆嗦,还好南方的晨光总是充沛,也能以星星之火速成燎原之势,在淡淡的光影描摹中,他总算看清了眼前的人儿,除了芽儿还能是谁?但她双眼又涨又红,显然昨夜睡得并不安妥。
“你怎么那么早就醒了?”他问了句。
“大叔,天亮了,我们快点出发去乌镇吧。”
拓也知道芽儿心急,但没想到却是如此心急。她的膝盖还有伤,脚下每一步都是对伤口的纠缠厮磨,可一天的路程,叫她不吃不喝,不停不歇的劲头,半天脚力就到了。
两人终于气喘吁吁地登上乌镇某个石桥的时候,拓也只能双手扶膝暂时缓一缓神,心脏突突突地跳得如机关枪发射,但见芽儿脸上也是潮红的,不知是透支了体力,还是按捺不住即将和姐姐团圆的心内的春光。
芽儿安心地在石阶上坐下,犹如一株小苗在泥堆里扎了根。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单剩了一只鞋子的脚丫,自然而然地把光着的那只脚藏在了另一只脚后。途中她们遇见了邻县的难民,被官和匪两面夹击,芽儿不容分说拽着拓也一阵猛跑,连左脚的绣花鞋跑掉了也不自知。在她心里,一切都是次要的,能和姐姐重逢才是主要的。
怀着这般的憧憬,芽儿在桥上一等就是三天。
可姐姐一直没有出现!
拓也在附近的客栈住了下来,他劝了芽儿不下三五遍,要她到房里来等,毕竟乌镇的客栈都是千篇一律的木屋矮房,二层阁楼上推开窗,就近的几座石桥都能一览无余。芽儿执拗得很,非要守死在桥上,仿若一个不经意的拂身,就能与姐姐失之交臂一般。
拓也劝不动,只能买了食物一日三次往桥上送。终于到了第三日,怀揣的希望被一点一滴地蚕食,只空余了绝望,芽儿憔悴不堪地自枯坐了三日的石阶上站起,因为久坐而麻痹的神经叫她险些趔趄而摔落石桥下。与她正面相对的拓也扶住了她,听她低声呢喃着,“大叔,你能不能帮我到附近去找一找我姐姐,我姐姐叫月儿,长得和我很像,比我高一些,你要是看到她肯定能一眼就认出来。”
拓也循着芽儿的描述在乌镇上下转了转,其实他的心里早就有了主意,只要芽儿死了等下去的心,就把她领养成为义女,以后有她一道儿采风,作画,应该能给自己不少创作上的灵感。因为笃定了这般的心思,他自然只是敷衍地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大抵只是做些表面文章。
又是一日过去了,在漫长的等待中,芽儿已经形容枯槁,嘴巴也干如涸泽之鱼。“芽儿,也许你的姐姐没有找到这个地方,看样子她不会来了。”拓也再次劝说,同样的话,他说了不下三遍了,可芽儿依然左耳进右耳出,眼神呆滞,如同木鸡。
桥上之人往来络绎,看着这对神态怪异的‘父女’许多人也只是匆匆一顾,只有一人突然停下了脚步,然后默不作声地挥手一呼,几个粗汉就一拥而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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