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颗碧琉璃（9）

当晚，徐长卿辗转难眠，今日村长携一众人在他面前夸赞她时，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
他是个爱才之人，尤其是那天资聪慧的大徒弟，学什么一点就通，甚至能举一反三，天赋是重要，但也见过更加恐怖的天才，大徒弟在他们面前不值一提。
只不过，那么多年下来，他敢发誓没见过比她还刻苦努力的天才，从小到大，连还是襁褓婴孩的时候就很少哭闹，懂事之后更没有做过让他烦恼费心之事，还把他照顾得面面俱到，乖巧懂事到觉得她根本不需要他。
当时看着她默默蹲在药田里干活，身上穿着一件洗到发白的干净麻衣，墨发用一根细木棍随意盘在后脑勺，他神情恍惚，似乎想起了他们初见的场景。
他年轻时受了情伤，便不在留恋情爱花丛，跟随师傅刻苦学习，走遍天下，看尽人间死老病死，治疗千万人民，从懵懂无知到悬壶济世，医术也在不停的打磨下越发精湛。
后来，师傅仙逝，他独自一人继续游历闯荡。
他三十二岁那年，误闯入深山，转了几天夜也没走出来，也没找到河流食物，饿得头昏眼花，累得精疲力尽，他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绝望慢慢侵蚀双眼。
然而一道细弱的婴儿的哭声传历过来，他朝声音的源头走去，走了很久，声音也越来越大。
有一条小河，飘着一个被树枝卡住不动的木盆，婴孩躺在盆里，刚刚还在哭闹的孩子，被他一抱，就不哭了，睁着还是一道缝的眼睛看着他。
孩子刚出生不久，五官全皱在一起，左右两边脸颊各有胎记，徐长卿不是看容貌之人，但眼前的孩子，竟有点不忍直视。
但也多亏了她，才找到河流，徐长卿喝了水，捞了些鱼烤吃，饿坏了，吃什么都好吃，两三下就把烤鱼给横扫干净，还觉意犹未尽。
在那休息一夜后，一早跟着河流走，手里还多了个娃娃。
人各有命，他原本不想带走她的，但又不忍心这样丢下，要不是这个丑娃娃，他现在可能都还在瞎转悠，又想起昨晚丑娃娃不哭不闹，乖巧的样子，决定带上，然后给她找个好人家收养，算是报个恩。
后来，因为孩子的长相丑陋，无人收养，徐长卿屡屡碰壁，时间一长，那长相也看习惯了，他孑然一身，寂寞惯了，现在养了个乖娃娃，也没有什么不好，索性养在身边当药童，给她取名徐青黛。
等孩子渐渐长大，他教她一些医术基础，没想到给她一本医书，第二天便可以倒背如流，他兴奋不已，立马收他为大徒弟。
孩子越来越聪明，十分刻苦用功，认真努力，看到她那个样子时，像极了年轻时跟着师傅的自己，最主要的还是这个孩子，虽然性子冷淡了些，但本性善良宽厚，心灵手巧，医德倒背如流，铭记于心，是个学医之才。
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她不太讨喜的呢？
徐长卿皱着眉头思考，明明她还是如小时候一样。
啊，对了，是花楹恢复以后......
当初，他刚在村子安顿下来不久，便收到一封来信，是曾经深爱的女人。
信里说她病重，想最后见他一面，他马不停蹄的赶去，而他那时已医术高超，负有神医之称，那种小病不足挂齿。
但在治疗过程中，旧情复燃，夜晚便悄悄滚到了一起。
她是有丈夫之人，治疗完后，他们又形同陌路，只是他没想到，她当时怀上了自己的孩子，那个孩子就是花楹。
几年后，他又收到了她的求救来信，匆匆赶去。
那一夜，大火熊熊燃烧，烧光了整整五百具尸体，她被掩护下从仇人手里逃了出来，却还是受了重伤，在最后时刻把昏迷不醒的徐花楹交给他，告知这个女孩是他的女儿，请好好对待，他当时又惊又喜，下一刻，深爱的女人便死在了他怀里。
待花楹醒来后，发现她因打击过大，变得痴呆，他虽然心痛至极，但一看到和她母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面容，就不自觉会想起那个夜晚倒在怀里的冰冷尸体。
他让温柔体贴的药童照顾她，偶尔过去看看，发现药童照顾得无微不至，而且任劳任怨。
两年后，花楹终于恢复正常了，虽然记忆没了，但也是好事，那种悲惨痛苦的遭遇就忘了吧，以后父亲来守护她，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对待她越来越宠溺。
没想到，花楹天真烂漫，嘴甜爱撒娇，又长得精致可爱，相处越久，就越喜欢她。
但花楹总是有意无意说她坏话，他觉单纯可爱的花楹不会有啥心机，只认为是大徒弟的长相吓着她了，所以没说什么，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也对大徒弟有了意见，加上他本来就偏心花楹，所以渐渐疏离了大徒弟。
而大徒弟却对花楹如同亲妹妹般疼爱照顾，甚至发生上次那件事，她都不会为自己着想一下吗？
唉。
一想起这些，徐长卿就想到，从让徐花楹学医后，那孩子贪玩调皮，不愿认真学，说不得骂不得，又迷迷糊糊，笨手笨脚，好几次让她帮忙，都出了大问题，差点害死几条人命，要不是自己医术高超，怎么收拾那烂摊子啊，越想越气。
徐长卿开始责备徐花楹不懂事了，甚至和大徒弟对比，发现除了容貌外，什么都比不了他那优秀的大徒弟。慢慢的，一点点的，心里开始生出一丝丝对徐花楹的不满。
第二日一早，徐长卿拿了一根银簪送给璎珞，晚上大餐一顿，弥补当初遗忘的及笄礼。
几个月后，璎珞满十六，按师规要下山历练。
徐长卿当初也是拜了赫赫有名的神医为师，那神医的家族原本是医术世家，时过境迁，医术大族逐渐没落，如今只剩他一人，传授一身医术的同时，规矩也传递了下来：
凡年满十六岁的弟子，必经历练，磨其本领，练其心性，勿忘其本，医德至上，勿忘其责，救苦救民，勿忘初心，方得始终。
徐长卿给了璎珞许多药物护身，叮嘱了好一会儿，最后不知为什么，犹豫了半天，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才放人下山。
璎珞也不多说，头也不回向山下走去，山下，寡妇小梅背着行囊正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