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吴王恪去世

三兄被秘密处死的那天是永徽四年七月初一。
玄盈前一天晚上睡得太晚，次日醒来时已经快到午时了。阴雨连绵，是玄盈厌恶的天气。
长风原本正在窗前看书，见她醒了，他连忙放下书走到屏风后，亲自帮玄盈挑起帐帘挂好。玄盈从衣架上拿起一身浅紫色的衣衫往身上披，声音懒懒的询问：“今日大兴宫里有传来什么消息吗？”
“圣人没有明旨，但咱们在宫里的密探递出消息来，说是圣人要在今日傍晚处死三郎。”长风脸色黯然。
“这么快？！”玄盈心下一惊，立即皱紧了双眉：“咱们不能轻举妄动，我想九兄既然不来告诉我们，必是不想让我们去看望三兄最后一面。咱们若是行为不当，反而让他怀疑到咱们的探子身上。可怎么样才能既不让他起疑，又能去看望三兄呢？”
长风让香荷端上来烤胡饼和新米粥，向她道：“依我看，这是没法子了。圣人和舅父现在紧盯着我们，何况我还是主君的人。罢了吧。”
玄盈感到难过，却也明白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傍晚，密室内，太监很冷漠地端上来一杯毒酒，身后却站着大唐年轻的新君雉奴。他身后的亲信还提着一食盒的吃食，看上去像是断头饭。吴王恪穿着一身很朴素的家常衣服，衣服上干干净净，他的头发也被束得很整齐。那装扮像是一个即将陪自家娘子出门上街买东西的贵族公子。可惜活了三十四岁的吴王殿下也并没有这样一位夫人。娘子没有，那退一步吧，吴王恪多年来有没有中意过的姑娘呢？他知道自己是有的，而且已经有了很多年了。
李唐皇室是一个不小的家族。阿娘亲生的孩子就有皇长兄承乾，四弟青雀，九弟雉奴，十妹玄盈四个，韦姨又生了七妹蕙仙。可惜杨姨只有他一个孩子。
玄盈妹妹来的时候，吴王恪虽然有对于阿爷心思和空缺后位的考量，但他依旧是隐隐含着期待的。这个眉清目秀早慧聪颖的小妹妹至少在实际意义上成了他的妹妹了。
最初几年李恪是真心实意地拿她当妹妹来照顾的。是什么时候发生了转变的？玄盈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随着她对李恪的依赖程度越来越深，依赖就不再是单纯的依赖了，它衍生出了更多的情绪，更复杂的感受。那个词叫做依恋。
客观上来讲这是一件非常诡异而恐怖的事情。这种情绪的滋生和玄盈出于自身原因而抑制不住的情绪和行为上的表露就仿佛是一颗随时会轰炸整个李唐皇室乃至天下臣民的火药。尽管大唐民风开放，但这依然是世人看来是一桩丑闻。何况一个是文德皇后之女，一个是贵妃杨氏的独子。即使世人认同，实际上李恪也并不接受。他比玄盈妹妹大了整整十一岁。李恪是一个对于年龄差有非常严格的限制的人。
吴王恪知道，杨姨是清楚这件事的，但她没有选择阻止。这世上的难事太多了，不如意也太多了，她不想去为难自己的儿子。三郎和十娘子都是剔透的聪明人，不需要她来提醒。所以当吴王恪到了要娶亲的年龄时，杨氏买通了术士，言他不宜早婚，唐皇也就依了。
从贞观十年玄盈来到他身边起，到如今永徽四年，算算已经是十七年了。昔日年仅六岁的孩童如今已是年轻的少妇，而当初的翩翩少年郎如今也已历练为成熟的成年男子。十七年，时间过得可真快。其实他应该知足了，不是吗？他在内心这么问着自己，他又想起了那年大雪，他和玄盈在梅园子里摘红梅和白梅时的情景。四周静悄悄的，空荡荡的，唯听风声大作，大雪纷飞，那是最适合聆听彼此的机会。真好，可是也真可惜。他这辈子没能娶到喜欢的姑娘，也没能得到他渴望的权力。他的遗憾太多了，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可是所有这一切，雉奴都做到了。
这样想着，李恪不由得抬头望向雉奴。
雉奴摆摆手，让人把托盘和食案放在李恪旁边的几案上。
“三兄。”他仔细斟酌着开了口。
李恪忍不住笑了，是嘲讽吗，还是悲凉，抑或是理解后的释然，或许他也不知道。但是他可以肯定的一点是，雉奴还没有完全被帝位和辅机所毁掉。尽管现在的他想要自己死，或者说，是需要自己的死。
这样也好，总要有人一直护着玄盈的。那孩子心思细腻，又纯良温柔，要是没人保护，很容易被人欺负了去。再说如今阿爷阿娘又都不在了。至于长风，他虽好，但地位比不上玄盈。不过若是九弟一朝的长风能像阿爷一朝的辅机那样权倾朝野，那玄盈倒是能多一重坚实的保障。吴王恪对长风的能力没什么可以挑剔的，就只是千万别被舅父和九弟觉察出他是自己的人就好。
他一边想着一边打开了食盒，里面装着的都是素日他在宫宴和家宴上经常吃的几道菜。他心里了然，今天他被处死这件事，雉奴没有告诉玄盈妹妹。雉奴瞒着妹妹处死他，明日妹妹一旦得知，必然不肯轻易善罢甘休的。李恪看了一圈雉奴的人，见他们都没拿笔墨纸砚来，就明白雉奴打算一个人抗妹妹的怒火了。
这样也好，若是要他写一封违心的信，还真的是挺为难他的。既然他都要死了，那身后的事，就麻烦雉奴去处理了。
李恪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丁放进嘴里，他吃不出什么滋味来。他想念妹妹了，他想再见妹妹一面。
他喜欢妹妹什么呢？他也在心里很认真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当然，妹妹的长处是很明显的。虽然她的容貌不是最上等的，但也是清秀柔美的，才华又高，性子虽然温柔却是个言辞犀利、口舌上不会吃亏的。但最重要的一点应该是，她有思想，有脑子，拥有属于自己的意识。妹妹虽然不擅长和人相处，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但是她会主动倾诉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尽管凑够话术上讲，她非常的生涩稚嫩，并不像蕙仙妹妹那般圆滑世故，深谙话语之道，但偏偏是这样，反而让他感到轻松。因为他不需要揣测她的话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等他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后，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妹妹。还会吗？
“我没告诉妹妹。”雉奴说了这么一句话。
李恪脸色平静地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妹妹会因为这件事情恨我。但是既然三兄要不在了，那我想，妹妹不必与你再见了。”雉奴这话说得很隐晦含蓄，但他知道三兄是听得懂的。三兄一直都是所有兄弟姊妹里最明白通透的那个人。
“你真的相信吗？”李恪还是问了，他这个看似最老实忠厚温和善良的弟弟，真的相信他会参与谋反吗？
雉奴撇过了头，他并不完全相信，但是杀掉三兄，是对他有利的。
李恪心里明白了。他长叹了一口气，又夹了一筷子菜，却无心吃了。
“我死后，不要牵连杨姨。”
他脸上的神情很淡然，从他被诬陷然后关押后，他就已经预料到了舅父辅机的用意，他活着，在舅父看来，这是绝对不行的。
这么多天里，吴王恪很认真地回忆了一下他和舅父之间长达多年的恩怨。最初的根源究竟是什么呢？是他母亲的入府吗？或许是，从那一开始，他母亲的美貌，才华，品性等等一切的一切，对于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只不过是当时阿娘还在，皇长兄地位又那样稳固，所以舅父对他的敌意没有那么明显罢了。但并不意味着不存在。
雉奴陷入了犹豫。杀子留母，不是一个多好的选择。何况杨氏身后还有隋朝旧臣的势力。现在他只是将杨氏幽禁了起来。若是杨氏得知独生子被毒杀，她又获得了自由，那么雉奴不敢担保她不会做出过激之举来。再者，对于妹妹而言，三兄肯定比杨姨更重要。既然他已经要处死三兄，做了这个恶人，也没必要放过杨姨，给自己留下隐患。无论他是否处置杨姨，妹妹都会恨他的。
李恪看到雉奴的眼神和脸色，大约猜出他的心思了。
“你们母子做个伴，不好吗？”雉奴吐出这么一句话来。这话听着阴狠，还带着雉奴独特的淳厚，就更显得诡异。
李恪明白九弟的顾虑，但毕竟是自己的生身母亲，自己纵然免不了一死，难道生母也要被他连累，一起堕入阴曹地府中去吗？他竟然剥夺了亲人的性命。李恪心中感到无比悲凉。
“蕙仙姊姊明日被处死，你要是有什么想对她说的，朕可以派人转述给她，到底你们兄妹一场。”兄妹一场，最终她还是害了他。
李恪知道蕙仙是为了保住韦姨的性命，但他不能原谅蕙仙的构陷，因此无话可说。李恪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雉奴，他又解下腰带间的月牙白玉佩和带钩，将这两样物件递给雉奴。：“罪臣此生最后一个愿望，罪臣请求圣人将这封信和这两个物件交给玄盈妹妹。”
雉奴面露犹豫，他思虑再三，最终于心不忍，还是接过来了。
李恪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他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毒酒，慢慢地举起酒杯。他的手在颤抖着，长睫毛也眨得飞快。其实这本是玄盈在看到长风时由于紧张和期待而下意识的行为，没想到他也会有。
雉奴盯着他，想看他完整的死亡过程。但刚要举杯的李恪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看向雉奴，眼神微微闪动。雉奴瞬间明白过来，挥手示意其他人都退到外头守着。
李恪说出了一句话，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在喃喃自语，只有雉奴听到了。
他说完立即举杯将酒一饮而尽，动作快到像是害怕自己会不舍得赴死一样。于是，很快地，在经过了几次身体本能的挣扎和抽搐后，这位大唐文韬武略的吴王，永远地闭上了他的眼睛。大唐王朝永远地失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