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小说:蝼蚁的姓名在线阅读  作者:大明的时间冢
刘德昌一直有一个深信不疑的观点,他的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完全传承自他爹刘老板。
这刘老板虽然亲任掌柜,但十天里倒有九天不在自家当铺门面,不是外出听曲儿看戏,就是窝在楼上房间里研究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研读那包罗万象的藏书,比如创作那各式仿品,也不怕别人说他家造假。不过他一向认为自己的爱好风雅,而刘德昌那斗鸡赌钱外带逛窑子的爱好简直是下作,觉得他这儿子真是没有一丁点儿像他,还曾说过后悔没在他小时候把他送去育婴堂的话。
可自从刘老板一枪打折了他儿子的腿,两人的观点好像都于无声中发生了一些变化。
这日腊八,已经连着好几天没下雪,下半晌儿北风凛冽,而恒昌典当行内却是暖意融融,厚厚的棉门帘将大风挡在了门外,站柜、伙计、外加两个小学徒都只穿着夹袄而已,刘老板更是拿着把扇子摇来摇去。如果搁在往常,刘德昌肯定要腹诽他爹又在作妖,可今天却觉得也许是炉子烧的太旺,而且那扇面蓝蓝绿绿黄黄、山峰起伏,觉得他这设计还挺大气,确实也沾了些风雅的边儿。殊不知那并非他爹原创,乃是找人仿的一截《千里江山图》。
而刘德昌枪伤虽然痊愈了,走路却是不利索,拖着一条腿从库房绕出来往那高柜后面去,一路走的是又缓慢又拖沓。如果搁在往常,刘老板肯定要在心里暗骂他形容猥琐,可今天却觉得他这儿子虽然不靠谱做错了事,但那天在大事面前竟然也显露出来了那么一点儿骨气和担当,鬼使神差的就在这背影中看出了一丝成长来,不由得数落了一句:“你这少东家怎么当的?取东西的粗重活不会让伙计去吗?你能不能多用点儿脑子,把铺面上的规矩窍门儿好好学学,把掌眼的本事好好练练,以后怎么指望你继承家业?!真是个不长进的东西。”
他爹竟然没怀疑他从库房出来手脚不干净,竟然、竟然还提到让他继承家业的话,刘德昌被数落的精神抖擞,痛快的答应了一声:“好嘞,爹!”
这畅快的回答让刘老板十分的不习惯,刷的一声合了扇子,决定出去溜达溜达,起身穿好棉袍下馆子喝腊八粥去了。晚上回来还给刘德昌带了一碗,结果得知他前脚刚出门,后脚他这儿子就给一个乞丐的皮货当了个高价,又将一个死当的银项圈低价卖个那乞丐,再然后,竟跟着那乞丐走了,当下把粥喂了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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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谁来了?”
小桃依旧木木的答道:“刘少爷。”
三夫人刘月娥笑的简直停不下来:“还刘少爷,直接说刘德昌不就完了,他来干什么?让他进来,我倒要看看他是怎么有脸来的。”
刘月娥坐在外屋的主位上,抱着看戏的心态等着刘德昌,卡着他拖着一条腿迈门槛的那个瞬间,讽刺了一句:“呦,小桃,还不快去扶一下刘少爷,帮着把他那换了一条命的腿给搬进来,那腿可金贵着呢,可别磕着了碰着了。”
小桃在一定程度上是个傻的,听了她的话真就过去把他那条腿给搬了进来,差点儿把他搬倒,刘月娥又一阵咯咯咯的笑,笑着笑着,突然停了,厉声道:“你来干什么?你滚!”
刘月娥是真心让他滚的,因为她突然发现今天看戏的也许不是自己,而是刘德昌了。
刘德昌过去作为一个爱好吃喝嫖赌的三十岁心理未成年,惯常的表情主题是猥琐或幼稚,外加遇到弱的仗势欺人、遇到强的懦弱求饶而已。今天他竟然混杂展现出了痛苦、怜悯、尴尬、过意不去等诸多情绪,那其中的怜悯深深刺痛了刘月娥,而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乞丐一露面更是直接激怒了她。
那乞丐大冬天里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薄衣衫,整个人几乎瘦脱了相,脸上风吹日晒出了纵横的沟壑,基本看不出个人样。可是,也许是刘月娥一生引以为傲的细致分析起了作用,又或许是血缘至亲真的有某种神秘的牵绊,她几乎一瞬间就确认了,这便是她娘等了一辈子的那个登徒浪子。
刘德昌怕小桃真的把他推倒让他滚,连忙抬手提前制止道:“等、等一下,我有话给你们二夫人说,对你们二夫人很重要,这话说完我就走。”
小桃听了竟然就真的往旁边让了让,气得刘月娥当场大骂:“你也是傻的没边儿了,一条狗还知道自己主人是谁呢!哦——,不对,你不傻啊小桃,你机灵的很呐,都知道找后路了。”
小桃对她的怪话一向没反应,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不往心里去。倒是刘德昌劝道:“月娥,你不要总把人想得——”
一声“月娥”刺激了在场的两个人,刘月娥厉声道:“你闭嘴!”
而那个乞丐浑浊木然的眼睛中突然透出了一丝也许可以称之为希冀的光:“月、月娥……”
刘月娥大吼:“你闭嘴!你不配!”
手边的茶盏被她扫在了地上,一块碎瓷片崩到乞丐脚边,乞丐没动,倒是把旁边的刘德昌吓得缩了脖子,一时间没敢再说话。过了一会儿稍稍抬眼偷看她,后知后觉的发现此刻的她无比真实。
刘月娥一直以为自己演技精湛,可以骗得了所有人,其实她只是成功了一半而已。相信她是表面那个样子的,多半是不在乎,比如赵旅长;知道她不是表面那个样子,却没深想过真实的她是什么样的,同样是不在乎,比如刘德昌;极有可能知道真实的她是什么样子,却懒得多说半句的,一样是不在乎,比如刘老板。归根结底,熟识之人如果用了心,又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呢?比如现在,刘德昌赫然明白了她从小到大,不论是对姐姐刘念芝那大小姐脾气的隐忍尊敬,还是对自己经常闯祸的包庇顶罪,都是寄人篱下的不得不,在那之下原来掩盖了那么多的委屈和未曾表达也未曾满足的希望。想明白了这些,早先的不屑也好、刚才的畏惧也好,突然烟消云散,只觉得她不过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想到这,刘德昌劝道:“月娥,你爹他……他没来找你和你娘是有原因的,他——”
刘月娥突然笑了一下,“你等等……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是故意的我就活该从小孤苦伶仃了吗?哦,我差点儿忘了,你给了我那瓶东西,你是被彦唯骗了,你不是故意的,结果你还真就不用死了,你不会真以为这就是自然的道理了吧?还真不是这样的,你看,”说着摸了摸她那已经很明显的肚子,“我这免死金牌可是只剩几个月了。要说呢我也不知道那瓶东西是什么,我也不能算是故意的呀,可我还不是要去死?这些没有用的话,可还是别说了吧,真是让人看不上。”
刘德昌如今能够体会到一丝他人心思已属顿悟,有技巧的劝说实在是无能为力,听了她这些话,只能说:“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亲生父亲啊……”
刘月娥还是笑:“他又没养过我,怎么,现在打算来养我了?啧啧,不说他有没有这个能力,如今我可是不需要了。要说生我,呵,哪吒闹海之后的故事听过吧?过几个月他的还有那个女人的,我一并都还了,要是不放心他可以留在县里看热闹呀。还请他耐心等等,到时候大家两清,干干净净,可别说什么父亲不父亲的了,好不好笑啊。”
论吵架、论损人,刘月娥一向难逢敌手。她故作腔调高声细嗓的时候,也许还能喝止反驳,现在她温温柔柔的一字一句道来,那些语气轻缓、那些故作停顿竟让人无从插嘴。刘德昌至此再无话可说,那乞丐眼里的光也暗了下去,却还想做最后的尝试,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小的银项圈来,“月……这是给……”,女儿的名字叫不出口,给外孙的话说不出来,都只能含糊带过,“买的,不值钱,但是……”
刘德昌赶紧道:“这是典当了他身上仅有的东西换的……”
举着银项圈的手指漆黑皴裂,让刘月娥又想到了她娘留在馒头上的手指印,心口一阵阵的犯恶心,她却仍旧只是笑:“想不到啊,被你爹一枪打在腿上,你这还震到脑子了?这么爱管闲事了?不过脑子里是不是有的地方被震坏了?人话听不懂了吗?干干净净,毫无关联,意思不清楚吗?话说到这儿就行了,给大家留点儿脸吧,你说呢?”
刘德昌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那个乞丐轻轻拉了一下:“我……对不起……我、我们走吧……”
小桃送两人出去,在门帘合上之际,乞丐隐约听到了一丝哼唱,正是那句“小女婿十字披红就在马上坐”的曲调,三十几年前的承诺最终仍只是一场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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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乞丐见了女儿一面,得了六个字——“你闭嘴!你不配!”,他有诸多的话,不论是解释、还是歉意都未能说出口,倒是从赵府出来直到出了赤水县城门的这一路上,从刘德昌嘴里知道了一些关于他女儿的事情。
比如她10岁左右那年,刘德昌打碎了他爹最爱的一个花瓶,不敢承认就让她了背锅,害她狠狠挨了一顿打骂。过了一段时间,刘念芝发现了真相,要去还她一个清白,结果她说:“打都已经打了,再跟老爷说也是让少爷白白再挨一顿打,不划算。”刘德昌非常赞同,而刘念芝因此非常看不起他俩,觉得他俩都很懦弱,一个不敢承担责任,一个不敢争取公平。
比如她陪刘念芝念书总是很认真,而刘德昌一向能逃学便逃学,作业都靠她来给抄写,笔迹模仿的几乎以假乱真,被私塾先生发现之后一状告到了刘老板那里,她又挨了一顿打书,也是不能陪读了。
比如那年,和刘念芝一起去赌馆赎刘德昌出来,在街上见到了打马而过的赵达,回家的路上心思不宁,被刘德昌好奇逼问之下告知了他自己对赵达的一见倾心,却不知同样想法的还有刘念芝。而且刘念芝颇有果敢之气,当下跟刘老板提了非赵达不嫁,刘德昌知道了之后自然觉得他姐想要什么就该得到什么,将刘月娥那点儿想法是完全抛诸脑后了。
比如刘念芝嫁给赵达那天,作为陪嫁丫头的她捧着嫁妆却像要哭,刘德昌突然想起她的心意,还没心没肺的逗趣她许久,她则哀求了他许久希望他不要说出去。
比如在赵家从未表露过识文断字,比如刘念芝过世后一个人跑了二十里的路去找赵达回来,比如不知道如何勾搭上了赵达,比如不知道为何变得牙尖嘴利生人勿近,比如升起了害人之心,比如……
这些故事说完,刘德昌有些后悔。后悔她曾经替自己挨了不少打,年少时却只觉得这是她一个丫鬟应该做的,全然没往心里去过;也后悔她自我提拔成了三夫人、渐渐无法再拿她当下人看之后,模模糊糊的明白了她挨打挨骂也并非全然应该,却依旧没有细想,还觉得她变得如此尖酸刻薄自己竟能听她唠叨,对她已是十分之好;至于一时糊涂跟她一起害了人更是悔之晚矣。
刘德昌的这些后悔乞丐不知,乞丐只是听了那些事,怀揣着他自己的后悔,在城门口与刘德昌道了别,心满意足的去送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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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蝼蚁的姓名》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女生,千千小说网转载收集蝼蚁的姓名最新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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