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寥落相思

寒梅拢香，清姿摇曳。
此时，岘山半腰的断崖处，谢舒湄静静站在素白的雪地中央，仰头望向不远处的一树水红梅花。那株梅花开得极盛，着花繁密、碎瓣流动，柔软着纷繁的心绪，遥祭着被时间点染的过往。
一阵凉风拂过，几片层层叠叠的花瓣从枝头旋舞而下，落入女子的掌心，像极了许多年前的如絮往事，让她不由轻轻弯了唇角。
看见女子温柔的笑颜，苏翊的目光微微一滞，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宫中的那场诗会。
他清楚地记得，那日她披着月白色的披风，坐在一株红梅树下，素手执笔、墨落诗成，眉宇间清丽柔和，一如梅花般清绝遗世，在瞬间侵占了他纷至沓来的情思。从那一刻起，时光就在他的心湖中扔下了一颗石子，纵使多年过去，依旧水纹潋滟，无法平息。
曾几何时，他也想扮演好一个弟弟的角色，然而每当看见谢舒湄那道纤弱的身影，他就无法不去心疼、不去怜惜、不去靠近。
他用尽自己的所有去对她好、去哄她开心，可每一次她都会在动摇的边缘筑起一座高墙，将他狠狠地关在外面，不让他再有半步的接近。
他记得如音曾经说过，只要有一个远远守在心爱之人身畔的机会便已足够，所以他想过放弃、想过远离，但如今见到这株逆势而生的寒梅，他突然萌生了想为自己争取最后一次的念头。
“真没想到还会有别角晚水存于世间，”苏翊上前几步，走到谢舒湄身边站定，状似无意地说道：“看来只要等待的时间足够长，总会迎来花开满树、雪缀梅梢的那一天。”
纵然听出了苏翊话中的弦外之音，但谢舒湄并没有向往日那般王顾左右，而是面容澄静，笑意浅浅地说道：“阿翊，你知道吗，九年前，我就是在夔陵城遇见你三哥的。那时候，我随着母亲去姨母家做客，晚上闲着无趣，便一个人偷偷跑到夜市上玩耍。”
“我记得，那日我从小摊上买了一个糖人，刚走出没几步，就与一个经过的少年撞了满怀，手中的糖人瞬间摔了个稀碎。他见我瘪嘴要哭的模样，急忙从袖中摸出了一枝粉红的梅花，满面堆笑地讨好说，这花是他从城守府那株别角晚水上偷偷折下来的，每朵花都有四十来片花瓣，金贵的很，就当是送给我赔罪了。也不知道是梅花太美还是少年的笑容太过耀眼，我竟收下了那枝梅花，还小心翼翼地带了回去，放在了一只极好看的青花瓷瓶里。”
“到了第二日晚上，我再一次溜出了府，也不知道为何，竟不由自主地朝着我和他初见的地方走去。然而，还未等我走近，就远远看见那名少年站在摊口，拿着七八个模样各异的糖人朝我挥手。”
“后来，我们就吃着糖人逛了一路，也天南地北地聊了一路，到了临分别的时候，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闹着非让他先说，谁知他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了句‘你若是明日来此处寻我，我便告诉你。’于是，从那天后，我每日都会去卖糖人的小摊前守着，可是他，却再也没有来过。”
“那年西境告急，三哥被紧急调去了前线……”苏翊沉默了须臾，垂下眼睫，低低说道。
“是啊，可我并不知道，”谢舒湄声音轻柔，面容映着飞雪，仿若清愁散落眉间：“后来我回到郢都，也曾碰到过不少上门求亲的世家公子，但我总是能找到理由，将他们拒之门外。”
“爹娘拿我没办法，只好日日说教，盼我能早日醒悟，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无忧无灾地过一辈子。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在等，等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等我们在街角的再一次相遇，等他笑容熠熠，再送我一枝寒梅。”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当我几乎就要放弃等待的时候，我竟然在宫中的那场诗会上见到了他。我清楚地记得，在看见他穿着靛色裘衣和你一同顺着雍华宫的步道走来之时，我心头的伤感与不郁似乎在一瞬间飘散开去。”
“于是我挖空心思写好了诗，想博个头彩引他注意，谁知刚搁下笔，就听见他在对面念道‘别梦落枝头，角吹月分明。晚风寄相思，水秀岘山青。’”
“我记得这首诗，当时我们打趣三哥，问他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苏翊只觉得喉中一片干涩，哑着嗓子说道：“如今才知道，这首诗原是做给你的……”
“听到这首诗，我自是明白了他的心意，长久以来的等待也就此化作了如愿以偿的欣喜。然而，就在我嫁给他的第二天，夔陵失守、九泾原告急，他临上战场前对我说，他一定会收复失地、平安归来，等到下一次别角晚水盛开的时候，他便会陪我去夔陵，折一枝最好看的梅花送给我，”谢舒湄仰头望着不远处的肆意开放的寒梅，一层薄薄的水汽顿时蒙上她的双眼：“所以我等了七年，我不停地骗自己——只要到了别角晚水再开花的那一天，阿泽就能回到我的身边。可今时今日，繁花满树、故人不在，这些年终究只是我的自欺欺人罢了。”
“三哥虽然不在了，但还有我，”苏翊上前一步，神情急切却又坚定：“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做你的依靠，只要你愿意……”
“阿翊，你还不明白吗？！”谢舒湄猛地打断了他的话，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嘶声说道：“我不想伤害你，我不想你和我一样，活在永无休止的等待之中，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可能……”
“为什么没有可能？”苏翊惨白着面色，固执地追问道：“是因为叔嫂的身份？还是你对我从来就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动心？”
谢舒湄闻言微微一愣，当真没有……动心吗？这七年间，苏翊每日下朝都会去城北正明斋买来她最喜欢吃的枣泥酥；知道她喜欢字画，便四处搜罗珍品，送与她收藏品鉴；到了她生辰的时候，他总是第一个来道贺，还会带着大大小小的各色礼物，生怕少备办了些什么……
而她，会因他的孤独而心疼，会在他被责骂时出言辩护，甚至会因他和如音的惺惺相惜而失落。但是无论如何，她就是做不到敞开心扉去接受他的好意，因为苏泽的离世就像一道不可愈合的伤疤，横亘在她的心口，让她自缚其中，别人走不进来，她亦走不出去。
“我从来没有对你动过心，”谢舒湄深吸了口气，仰头看向苏翊的面孔，狠狠说道：“一刻也没有。”
听到女子的话，苏翊眼里的光在瞬间陡然变得黯淡，但他没有后退，反而像个犟脾气的小孩一般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赌咒般地说道：“如果你不肯接受我，那我就像你等三哥那样等着你、守着你，直到你愿意回头看我的那一天为止。”
“阿翊，你要我说多少遍？！”谢舒湄用力甩开了苏翊的手，红着眼眶低声喝道：“我忘不了阿泽，这一辈子我也忘不了他。”
“我纵然比不上三哥，”苏翊凝视着谢舒湄的双眼，心中酸胀得可怕，可他依旧执拗地开口说道：“但我愿意一直陪着你，陪你看日升月落、画梁归燕，陪你走过青山碧水、冬去春来。”
话及此处，苏翊骤然顿了顿，随后似乎鼓足了勇气，一字一句地问道：“天下的美景不是只有夔陵城的梅花，再过一两个月，成汉越溪山的桃花就开了，若是你愿意，我们一起去可好？”
寒风习习，吹动别角晚水的枝头。粉红的梅花瓣轻轻从谢舒湄的眼前划落，被飘零的白雪悄然掩埋。
隔着眼前的水雾，她看向近在咫尺的男子，朦胧之间似乎透过残雪凝辉看见了七年间纷繁而逝的俗世烟云与寥落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