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卌二章 踽踽独行

“爹爹，爹爹！”嘉定十一年的七夕早上，熄姐儿揉着眼睛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忙忙往父亲的房间跑去，一路上甩开了众多随侍的嬷嬷侍卫，一路闯了进去。
“怎么了？我家宝贝这么早跑来……”
留了两撇小胡子的林霈，刚刚完成早上的打拳锻炼，这是他每日必备的功课。今日被他家小祖宗截胡，正要开口调侃两句，就被女儿扑了满怀，揪着耳朵问道：
“爹爹，爹爹！我又梦到他了！那个人！”
“哦？又梦到那个人了？”
快十年过去，大燕国的江山十分稳固，不能说全赖林大将军的守护和赤诚，也差不多了。只是，他还有块一直去不掉的心病，就是他的女儿。
自打十年前的初夏，跟着侍女们在后院池塘边玩耍过一会儿，林熄便总是梦到一个黑衣黑袍的俊朗男子，背景便是那片池塘，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水雾。
不过，那之后，他也找神通广大的龙二问询过，可她支吾着什么也没跟他说。没过多久，那个家伙竟然留书一封，学那起子白眼狼不辞而别了，连他家小河娶老婆都没亲眼见证。
这并不是最让人恼火的。
龙二离家出走后不久便是七夕，那日本来有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桥段，只是鹊桥搭好了，相会的却不是牛郎和织女，而是一个怒气冲冲的老者，乘着鹊桥跑来将军府与他相会！
虽然早有准备，可陡然见到那个头生双角的龙相老者，林霈还是吓了一跳。
“怪爷爷！”小小的熄姐儿却是不怕的，“你是怪爷爷！哈哈哈！”
小女娃银铃般的笑声惹毛了那个老人，他发出一声长长的龙吟，质问林霈：“予心呢！予心那个死丫头呢！交出来！”
他并不知道他口中那个“予心”是谁，所以根本没法回答他。
僵持了好久，倒是随后跟来的黑衣男子开口解了围：“他说的是龙予心，花名龙二——你们见过她吗？”
林霈挠挠头，先将女儿护在身后，才缓缓答道：
“她走了。”
“走了？！”老者继续咆哮，“走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林霈被问得莫名其妙，“说到底你们是她什么人呀？找人找到我这儿来了？”
他没好意思拿身份压人，毕竟，能这样气势汹汹来找龙二麻烦的，必定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一介凡人，还有一大群“拖油瓶”要护着呢！
“什么、什么人？”那老者两小绺细长的胡须，被他喷出的鼻息吹起来了，熄姐儿看着好玩，嘎嘎笑着，伸手要去抓。
“大胆！”那老者更加生气，“不知道长幼有序，要尊敬长辈吗，你爹是怎么教育你的？”
熄姐儿还是不怕他，嚷嚷着“怪爷爷的胡子好好玩儿”，直将他气到没脾气。
不过，龙二那些事他也不是很清楚，而这老爷子，自觉拿自己非凡的能力去对付一家子普通人太有**份，只好作罢，悻悻然离开了。
他们爷俩儿一转身的档口，熄姐儿伸出小手，冲那个黑衣黑袍的年轻男子招了招，糯糯地喊了一声：“蜀黍再见！”
黑衣男子的后背一僵，然后就像将什么重担卸下了一样，甚至肩膀抖了几抖，没憋住笑似的。之后便轻松地挥了挥手，追那个老者去了。
然而，大燕朝的大将军再也忘不掉龙二的那封信：
“林霈吾友，见字如面。
“吾辈龙族，万年繁衍，出一异种，破龙族双生体者，独具女身。某年某月，反族而去，生一龙蛋名混沌，为盘古破，天地乃生。此我辈不经意为之，愧也，愧也！
“然则男女有别，乃有所传。唯我一身雌龙，为龙族所异，无可配之。以乃父所思，必为祸患，有意除之后快。遂一场大战，宙合凌乱，魂魄散离，唯一蛋子留存，得以人间。
“如此甲子初始，神农尝草，仓颉造字，炎黄争而国一统，蚩尤败而苍生宁。如是，又有国朝分裂，道佛人间，更迭间百姓疾苦，如锥我心。
“呜呼！虽则如此，我父仍不罢休，囚我身于银河，散我灵于虚空，使我观其苦难而无以更改，痛之！幸得乃兄，有心护我，告我以父神察觉之前，徙我趁早。
“今留花种于郢、燕二地，惟愿你等以苍生为念，使太平长久。吾愿以一身东引乃祸，期来日之方长。”
“勿念。友龙二留书。”
如是十年，每年的七夕，无论他在哪里，那位老者都会锲而不舍地找到他，询问龙二的下落。不过，不知道便是不知道，无论他被朝堂江湖锻炼成什么样的人，也不会说这样的谎话。
不过，那个老人，即便问不出什么结果，也没有学那起子昏君，大量杀伐以解其心头之恨，只是心里有十分的落寞，不小心露出来一二罢了。
于是，从九年前开始，林霈每一年的七夕都带着女儿到访各地，无论是京郊的群花冢，还是郢城的山茶园，甚至洛阳的牡丹、锦官城的芙蓉、大同府的波斯菊，连塞外九原的小丽花也去瞧过，更不用说苏杭的精美园林了。
每一年，老龙王都会如期而至，加入他们父女的赏花之行，从未缺席。
嘉定十一年的七夕，林霈带着女儿南下深入百越之地——这一次不仅是为了赏花，还带了燕帝陛下的诏书。
嗯，他们是来受降的。
经过一整年的战争，他，林霈，终于能带着自己的女儿，安全踏上这片土地，安心地观赏此处山河大地上开放的花朵了。这一次，那个老龙王，不会爽约的吧？
林霈搂着女儿，心里有丝期待，期待那个老家伙这次能带上他那个儿子。不过，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他攥了攥袖带里的那张字条，心下安然——
“木兰尚义秋断肠，夕颜不败美娇娘，白丹无刺蔷薇诺，昔花楼里不惜棠。”字条上写着这样一首绝句，是龙二托人送来的，准备给熄姐儿做十二岁生辰礼物的。
她说，拿给那个老家伙瞅瞅，然后就刻成碑文吧，一定要用金粉将字都刷过一遍哦！以后我再回来，才好找到你们。
那么，我们，便见字如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