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人等诛心

围绕着夏灯节，一场声势浩大的商界盛事渐渐铺开。
宁府品字堂是仲秋之集，安京烛龙街开在腊月年关，对于商界而言，景运八年的这届夏灯集可算是千年礼的预热了。
早在景运初年，六大行宫、南北猎场、通渠平路诸多事宜便开始准备。景运五年，文坛艺界开始为千年礼做背书，文治武功都要歌颂，万中无一的挑选直至呈现一部《千年诗集》，名人大家的每一件书法、画作、雕品经天礼院挑选之后用作各大行宫的装饰。
在历国，才人是上等人，仅次于礼人和官人，文人书法家画家雕刻家是一类，建筑大师、工艺强人是另一类。
而且是九等系统中仅有的“晋升”路子，举人、匠人虽是中等人，但只要试举脱颖而出、匠法造诣非凡，便能变成才人。举人和匠人的子孙世世代代起码都是中等人，因为他们可以进国办的学堂，教书先生都天礼院有职的人。
而市人侩人卒人，哪怕生下来就能出口成章的孩子，也永远做不得中等人，只能进一些盈利的学堂，接受并不怎么高深的学问，最后代代操持家里的生意。
这整套系统不仅严密而且施行顺畅，所有人也都认清了自己的等级，从而形成了一个个巨大的圈子，有的施展抱负、有的图谋生计。
地位本就低微，随便一个官人挑起刺来对商界来说都是大棒槌。所以在千年礼面前，商界的处境有些严峻，千年礼时要拿出一套商界的戴德之法，是表是里、是仪是利，一切都看商界怎么操办了。
蝴蝶七十二舫，虽然不是财力排行，但一定是天底下最具影响力的商家集合。于是借助这个机会，六府商界准备探讨出一个可行的方案，先出框架，再用今后两年多的时间逐步细化，最终在千年礼时呈现圆满。
距夏灯集还有大半个月的时候，蝴蝶郡便聚了大量的大商，每家都派出可代话事的人，然而不曾想却换来无尽的争吵。
若有一个不在商界的旁观者，很轻易便能看出其中门道，此间对所有方案的否定，都可归结为一句话——
商人，是这世上心最不齐的人。
同行之间竞争、各府之间竞争，出力的前提是得利，不得利想让我出力，那除非大家都不得利。可问题是有些利在明、有些利在暗，有些人脸上红扑扑心里黑乌乌，有几家分明就是一府一条裤子，嘴上呵呵笑心里等着看热闹。就连素来和稀泥的人，听到死对头能走货，耳朵都竖得兔子也似的。
此种态势，别说半个月，半年都谈不出一个对策。
这段时间屠烈也算万事俱备了，欠了青五娘和林界两个大人情终于凑够了四百匹马，这个数是“府营商号”的底线。
冰府施家、芒府赵家这两大雇主，屠烈想把生意走通，府营是大前提。在此之前，屠烈和施家赵家已经有了书面上的约定，这也一并解决了合作商家的事，办理安营执这些都是资质。
林家手底下的货品种类繁多，这些年没少和户司走动，屠烈备好了全部材料，事情便交给了林震元一步步打通。
这夜，林震元亲来蝴蝶镇找到了屠烈。
一个照面，屠烈便有些讶然，林震元的脸色像涂了清晨的霜，油灯之下青色泛泛，看得有些吓人。
“林叔，发生什么事了！”
林震元满目犹疑，迟迟开不了口，不明为何，看向屠烈时眉目之间透着些许不忍。
屠烈愈发不安，这时才看到桌上放着那些递上去的材料，籍箓压在最上面。
“林叔，府营商号所需的东西我都已备齐，岂有被打回来的道理？”
半晌之后，林震元才道：“不是被打回来，而是户司的人问我，你是否确定要开这个号子。”
屠烈哼而出笑，“这叫什么问题，张罗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林震元咽了一口唾沫，“屠烈，户司的人看了你的籍箓之后……”
不等林震元说完，屠烈立时便激动起来，“林叔，我是卒人，我现在是卒人啊！流人是过去，那是已经被覆盖掉的东西！我既然有籍箓，那就是可以自由走动可以干点什么的正常人呀！”
“倒不是说你这号子开不成，户司的人叮嘱了我一句，我才来这找你。”
“叮嘱什么？”
“你且坐下。”
“户司说了什么？”
林震元咬了咬牙，“任何与流人有关的东西，都要上报东门楼，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只要这个东西出现在你的籍箓上，就必须要再经历一波东门楼的裁定。”
屠烈牙骨锵锵随即冷笑出来，“那又如何？这道卒人身份又不是我屠烈自己刻的！他尽管去查、尽管去裁，还能给我再退回流人不成！”
“你先冷静，这正是我要与你商量的呀！”
“林叔！我从前是流人，也从未想过做个达官贵人，我就是想立一个自己的号子，让愿意走货的人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可以来询，就想用它安个身，怎么你也要劝我！”
突然间，林震元双目有润，眼前这家伙看上去坚而又硬，但也是只是个十八岁的孩子。为了能起这商号，烈风旗的人说他有肉不顾粥，听说这么一个无名之辈接下了施家赵家的生意，说他宵小喽啰不择手段的更不在少数。
想闭上这些人的嘴，只有起来一座府营商号，更重要的是，这号子若是起不来，施家赵家同样难堪，这一步走不下去，日后便休想再有机会了。
“屠烈，商号可以起，但你要知道，一旦有了东门楼的过问，你就不可能与其他通号一样走货。东门楼是何等的权势，使一个眼色就是哀鸿遍野，他们甚至都不用做什么，在你的籍箓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你今后的路就与其他通号不同了。”
嘭！
一拳下去，竹牌和纸张飞得到处都是。
“流人二字在东门楼的眼里有多敏感，你有深切体会，林叔当然希望你做大做强，做成西方半境的大通强人！正因如此你才不能在这个时候埋下隐患，那些刁恶之徒，谁能知道他会在何时发难！”
屠烈抹了一把鼻子，深吸了一腔鼻涕，眼睛眨得很快，快着快着嘴巴又撇了下来，“林叔，我以为此事无虞，施家赵家应了诸多，马上就是集子了，这号子要是起不来，以后就真的没脸混下去了。”
“你过来。”
“什么？”
“抓住这里。”林震元指了指轮椅的后把手。
屠烈怔怔站在林震元的背后，把手按在把手上。
“想当年大漠荒天，你却有从大历到西贺的雄力，而今手底下四百良马还牵着南北大商，境况已然好到了新天际。小子，千里黄沙苦煞日月都过了，还怕这俗世击打？你要先定，一如你我当年土姑堡那般，你定之后，我林震元才有解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