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惊云

我突然想起幼年时期曾见过的一个痴女，总是坐在路上边哭边笑，口里还断断续续的哼着一首歌谣。
“不我能慉，反以我为雠……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如今那女子大概也是如此境况，自己满心以为的、可以共度一生的良人，却视她如毒蛇猛兽，唯恐避之不及。这个中滋味，怕是只有她自己才能懂得。
突然，不知谁在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叫：“血！”
女子恍若未闻，只是仰头盯着突然面露惊惧之色的陆淮远。鲜血从女子的口、鼻、眼、耳中一点一点溢出，很快如蟹爪般爬满了全脸。血液顺着面颊滑过，落到了红毡上消失不见。原本美艳的模样现在却如同厉鬼一般可怖无比。
她痴痴地盯着他，染血的嘴唇微张，像是费尽了极大的力气，吐出的却只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字音。终了，她垂下头，像是挣扎不过，就此断了气息。
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剧烈的骚乱，男子侧目以避晦，女子举袖掩目，父母遮住子女的双眼，老者摇头叹气，有几个目睹此景的稚童已经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原本令万人艳羡的婚事，如今变成了一场血淋淋的闹剧。
所有人已经乱成一锅粥，原本缚着那女子的御林军也下意识地松了手。举着刀的小厮趁乱将卫侯爷向御林军的方向一推，后者被直接推了个趔趄，直直地朝地上扑去。
离宴客席最近的几名御林军急忙将卫侯爷扶住，人群早已无法控制，纷纷四下逃窜。尖叫声、号哭声、咒骂声不绝于耳，整个府内府外如同集市一般混乱无比。等到再次安定下来时，那地上女子的尸体早已不见了踪影。
出乎意料的，我在一片混乱中看到了沉霜的身影。我急忙叫道：“沉霜！”一边努力朝她的方向挤去，一边高高地挥着手，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她似乎也在张望着什么，我冲上前去拉住了她。
“……”看到我，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嘴唇颤抖着，声音也哆哆嗦嗦的不成音调。
“死、死人了……”她的手指死死地掐进我的软肉里。我也顾不得疼痛，拖着她便向人少的地方跑去。
在跑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终于远离了混乱的人群。我喘着气，脚步也渐渐放慢下来，环顾四周猜测身在何处。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幢颇为显眼的楼阁，走近些许，便能听到楼内传来的吟曲丝竹之声。再走近些，抬首便能看到一个赤金青地大匾，上面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醉仙阁。”
我停了下来，身后的沉霜一个没注意，便撞到了我身上。
“嗯？”她有些茫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显然方才的景象对她打击甚大。
我指了指头顶上的牌匾，沉霜的目光顺势向上望去。呆滞了一会儿，她终于回过神来。
醉仙阁内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来往的过客游人甚多。一进门，便有店小二迎上来，笑容可掬道：“二位娘子光临，让小店蓬荜生辉。不知二位娘子是‘走仙’呢，还是‘坐佛’？”
“走仙”和“坐佛”，说白了便是“站着饮酒”和“坐着饮酒”的区别。“走仙”的酒客付了酒钱，拿上一壶美酒便可在店内一楼自由走动，观赏歌舞，或者立于某一处啜饮美酒；“坐佛”的酒客则需要另付一份座位钱，便能够挑选一个合适的位置，坐着惬意地品赏美酒、听曲赏舞，好不轻松。
我想了想，对店小二道：“‘坐佛’吧，烦劳给我二人选个好位置。”
店小二道：“娘子好生不巧，今儿个客人们都赶趟儿来了，小店位置实在有些不够，娘子可介意与其他客人拼一桌？”
得我应允后，店小二麻溜地将我们引至一处，桌旁已经坐了两个酒客。我拉着沉霜落座，要了两壶招牌酒，想起方才店小二所提，顺口问道：“今天可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小二闻言笑了起来：“娘子怕是不常来。今日是三十，是咱们醉仙阁的棠云姑娘下楼表演‘惊云舞’的日子。”
醉仙阁统共分四层楼，一楼为普通酒客的聚集之处，只有散座，被酒客们戏称“铜板楼”，是由于一楼价格相对较低，酒客们大都是以铜板付账；二楼又称“白银楼”，分散座和阁子两种，价格也是名副其实的按银两计算；三楼又称“黄金楼”，只有一个个独立分隔的阁子，费用同样水涨船高，高达每个时辰按黄金几两计算；四楼却是十分神秘，基本上不对酒客开放。
而每层楼能够欣赏到的舞乐也不尽相同。随着楼层的升高，乐师舞姬的技艺和名气也越大，欣赏的舞乐也越好，表演也愈发精彩。
所以像这种舞姬下楼表演的日子，相当于花一样的价钱看更好的表演，想一饱眼福的酒客从来都是只多不少。
两壶酒很快被端上来，我给沉霜倒了一杯。沉霜今日难得的沉默了一路，此刻她见我递了一杯酒，用一种探究的眼神注视着我，冷不防地来了一句：“你难道不害怕吗？”
我倒酒的手一顿。我明白她所问的，是之前在郡主府发生的事。
事实上，即便亲眼看着那女子血溅当场，我也并没有产生所谓的害怕。大概是天性如此，对于与自己无甚关系的事情，哪怕再觉得不可思议，也不认为自己应当为其耗费过多的心思和情感。
然而心中是这么想的，直接这般说出来却是不妥。于是我答道：“我自然害怕，只是不容易看出来罢。”
她皱了皱眉，嘟囔道：“也对，平常你看起来便总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说罢她端起桌上的酒杯啜了一口。
许是被此处热闹放松的环境所感染，沉霜也逐渐放松下来。她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眼前醇香的酒液中，一杯接着一杯的喝了个痛快。
我看着远处正在表演的舞姬，不知何时，同桌两名酒客的交谈声传入耳中。
“那棠云姑娘的‘惊云舞’，可是号称‘天下一绝’，不知是何等的精彩。”
“说是说‘天下一绝’，可现在的人动不动便喜欢加上个噱头。今儿这个‘一绝’，明儿那个‘无双’，谁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这醉仙阁还能有假。棠云姑娘听说之前是给三楼表演的，这‘黄金楼’的东西，再差也差不到哪去。”
“是真是假，等酉时一到，不就清楚了？可莫在一时半会着急了。来，干了……”
听到这，我低声对喝酒的沉霜道：“今晚有棠云姑娘的场儿，不过约莫是在酉时，你可还看不看？”
“唔？”沉霜眯着眼睛反应了一会儿，“酉时吗？现在离未时还差一刻呢。”
我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需得在戌时三刻前赶回府里去。”
“唔……噢，那便赶回去吧。”说罢沉霜继续闷头喝起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