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程嵇（一）

大厅内一时间针落可闻，程嵇手中的易拉罐被握得稍稍变形，栗粒毫无所察地仰头默默喝完了一整瓶，酒精的味道充斥满了口腔，栗粒呼出了一口气，低声说道：
“我要是有一天连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是谁，还有谁会记得我呢？”
虽然她的声音不大，但程嵇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他抬眼看向栗粒，眼神中充满了探究与试探：“为什么会忘记？”
“谁知道呢。”她不在意地笑了笑，对上程嵇的目光，将身子扭转过来直面向程嵇，反问道：“那你呢？”
“我什么？”女孩带着酒气的呼吸喷洒在程嵇周围，让他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嗤。”栗粒走回冰箱前重新抱了几瓶罐装啤酒摆在案几上，易拉罐被打开的声音伴随着栗粒的说话声传来：“我不是说了吗，我知道你和我，都是一样的人。”
听到她这话，程嵇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跳，他随及摇了摇头：“我们不一样。”
“你难道属于这个世界吗？”栗粒挑了挑眉看向他。
她这话直戳要点，让程嵇避开了视线，仰头闷了一大口酒，苦涩的味道传来，他不适地皱了皱眉。
看出他的窘迫，栗粒也不再逼迫，而是端起易拉罐和他手中的相撞：“干杯，好伙伴。”
客厅内再次陷入安静，只有栗粒独自饮酒的咕噜声，程嵇犹豫几次想要开口，却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良久，当最后一个易拉罐被打开后，栗粒才接着说，她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沙哑与脆弱：“刘叔永远留在了那个世界，要是，我是说要是。”
她的头微微低着，碎发遮住了侧脸，程嵇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要是我也和刘叔一样，你会记得我吗？”
说完，栗粒才将脸扭过来，看向程嵇。程嵇眨了眨眼，不知自己是不是眼花，他似乎看见了栗粒眼中冒出了点点泪光。
“我会记得你，栗粒。”
程嵇的眼神坚定而真挚，栗粒却在这样的眼神中露出了个心酸的微笑：“不是这个世界的我，而是……”
她眨了眨眼，一滴泪珠竟然顺着眼眶流了下来，程嵇看见了，连忙递上了几张纸巾，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安慰道：“怎么哭了……我会记得你的，真的。”
栗粒却没再开口，不知是困了还是醉了，她迷迷糊糊地趴在了桌上。
程嵇沉默地坐在身侧盯着她看了许久，直到确定栗粒不再有动静后，他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压得极地，就像是自言自语地呢喃：
“你问我，人会不会把自己给忘了……可我从来都没记起来过我是谁……”
一个经由他口的，简单枯燥却十分久远的故事被娓娓道来。
从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生活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没有父母，没有朋友，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的名字——程嵇。
这个从记事以来就出现在脑海中的名字陪他度过了不知多少个春秋，也不知陪他经历了多少个游戏世界。
是的，他从记事起就是在不停地通关一个又一个的游戏。
他已经记不清第一次进入的游戏是什么内容，也记不清第一次见到的怪物有多么惊悚恐怖，但他永远记得，他交上的第一个同伴，是怎样为了活命，将他推入怪物堆中的。
小程嵇在推下的一刻惊恐地向身后看去，同伴的那张愧疚的表情似乎还历历在目。
怪物们转移了追捕的目标，迅速满脸不可置信的小程嵇团团围住，身体撕裂的疼痛感随之袭来，这是他从没感受过的痛楚。
“真痛啊。”程嵇低头笑了笑，左手缓缓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但被背叛的感觉比那还痛。
最终，小程嵇在下一个游戏世界离奇地活了过来，他在所有玩家中逡巡了一圈，却再也没看到那个伙伴，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个背叛了他只为活命的伙伴，还是死在了那个游戏里。
太讽刺了。
不过这也是游戏教给程嵇的第一课。
之后的游戏里，他或是伪装成NPC，或是成为玩家中的小透明，又或是隐匿在无人的角落看着这群衣冠楚楚的人类怎样自相残杀。
他太天真了，经常心软，帮人救人，再被人抛弃。他死去了，又活过来，循环往复。这过程中，他总是孤独的一个。
“直到我发现，你也是一个和我一样很特别的存在。”程嵇轻声说着，并未发觉栗粒的睫毛微颤了一下。
这个女生太奇怪了，他甚至记不清进入游戏的第一天见过她，第二天她就凭空出现了，可又似乎理所应当，好像她本来就应该出现在这一样。
这引起了程嵇的注意，随后他便发现，与第一次进入游戏世界的所有玩家的不同，栗粒表现了出奇的淡定，且心事重重。
还不止于此，在一路的跟随后，程嵇发现，她竟然在甩开同伴后孤身直奔最终boss所在的地方。
“这太有意思了，我已经看腻了人类的自相残杀。”程嵇的手指微微敲击在桌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不想这场戏这么早就谢幕，于是出手救下了被怪物困住的栗粒，这可让他受了不轻的伤，所以在对战那只怪物时才变得力不从心。
事情在女孩的操控下似乎发展得格外顺利，玩家们都还没有开始自相残杀就已经要结束了游戏，可程嵇并不想就这样简单结束游戏。
于是他给了周时旭线索，想要看看，当栗粒对上这折磨他数十年的规则是，会是什么下场。
可出乎他的意料，栗粒在保全同伴的同时，甚至还救下了不相干的玩家。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程嵇料定栗粒救下他们一定是别有用处，于是他打算混在这个团体中，亲眼看看她会怎么使用自己的队友。
就和他经历的每一次一样。
可程嵇心中又抱着一丝看上去有些不切实际的侥幸，尽管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过。
程嵇随着他们终于来到的最后的关卡前，就在即将接近离开游戏的关键时刻，他感觉到膝盖一痛。
这并没有让他太过吃惊，他甚至毫无情绪波动地接受了又一次被抛弃的命运。
他的眼眸淹没在黑暗中，就像是一潭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