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钱雷在谈话终了之时,向上峰差下之人推荐柯奇思作了主编副职人选。钱雷不晓得这上差底细,只拼得胸间一口义气,偏要荐下这一人令费铎一伙为难。事有凑巧,这上差前来只为照本宣科,竟真是个不知其中根由之人。他便默默记下柯奇思名字。这不记下倒尚可盘桓,一旦记了扎实,其后就要自此惹出一场祸端。
钱雷这尊千年的社神要离得本地神龛,虽然成命还未对外宣布,只是上峰依例先寻本主谈话。那小道消息却是不胫而走,很快便发酵开来。社内灵通人士猜想,几个副主编年事已高,平日又被钱雷削了职权,只做得太平逍遥翁,已是担不得甚重担。于是私下纷纷思忖,究竟会是上峰另遣下一人以行主编职分,还是暂且拔擢一高龄副职主编临时理事。一时两厢争论不休,也是无有定论。
再说那上差既宣命已毕,便折返集团,对上回了差事。只说他已将人事任命一应诸事对钱雷讲明,上皆满意。另行安排时辰与钱雷过话,再对外公布决议,皆是后话,且按下不表。
马恺同席听了此人汇报,待上峰离席,便将他叫至一旁,候着四下无人之时,问道:
“与钱雷说此安排只时,他可作甚反应?”
那人回道:
“观来无甚反应,他只状作平常。”
马恺听来略略宽心,想来钱雷也是不及反应,故而才未发作。然而事后他再细想诸多前情过往,应是能将事中缘由想了七八。只是钱雷不会知晓,费父在这其中担着重大干系,只会疑心是自己与费铎暗通款曲,从中作梗,设局坑害于他。此事已逾一日,钱雷想来已经悟了明白,却还未向自己来问究竟,定是他还加着防备。马恺遂再问那人:“钱雷是否问及他人情况?”
那人被问了不明所以,又顾及着马恺掌管社内人事的职分,战战兢兢回问道:
“不知马生所指,是钱雷问过何人情况?”
马恺解释道:“譬如问他舍内其他编辑,或是集团之内他人情况。”
那人一时思索,随后说道:
“他也没问其他人情况。我这一程只与他走了流程,马生行前也有过交代,仅是循例告知而已。”
马恺一时思想与钱雷之间关系无果,被搅扰得颇是烦心。又见从那人口中也无甚细节可以发掘,再道了个谢,便先行离开了。
说回钱雷那厢,他亦自初时闻听消息的讶异中恢复,直至渐渐冷静下来。念及自己身份,到底仅是事业单位下辖产业负责之人,既无官分品秩加身,平日向上走动也多是一厢情愿,论及上峰里实在关系,恐怕只有马恺而已。今番马恺定是已与他人勾连,做了另外盘算,才对自己捂了消息。
今年以来,钱雷只多留意杂志社改制相关事情,不想却被人釜底抽薪,也是悔之晚矣。可预见的惨淡晚景,钱雷懒去再想。人都指着一口元气支撑,奔得无非功名利禄,要成这方的主,贪做那界的皇。然而一步踏错,半世大梦,万事皆休。方才发觉,其实自己已被时间搓洗得久了,干瘪得徒剩垂老之躯。
古来落子无悔,愿赌服输。钱雷料想,上峰或还要亲自寻自己谈话,届时无非一番开导,再正式宣布了任命。至于自己今后升迁到集团内做了闲差,同马恺也接近了,与他关系日后再酌情处理罢。恰恰同时,马恺那厢也做了相同打算。此二人真是多年相交,甚知彼此心意。
至于社内一应人事后续,钱雷只当作得壁上观。费铎并郝赫于此事中大抵都脱不得干系。费铎如有意争得拔擢,柯奇思便是给那后生出得难题,至于那宣命上官会否把这推荐提前告知马恺,马恺又会否一力按下不表,其实钱雷不知,也并无所谓了。
而杂志社改制之事,倒正应钱雷心事。往来数年铺垫,只为此翻身一刻。钱雷费心自熟识人士处确认,省府主管宣传的翁公有意亲抓试点,行改制之事。不想自己却在这转折当口被褫夺了权柄,实是心中不甘。可钱雷也是料想不得郝赫究竟作何打算,只思这商人思虑极深,其旁又多有高人相助。自己本来计划,郝赫势力并自己多年经营相辅相成,共谋大事。现在潦倒光景也只得罢手,望穿他人坐收渔翁之利。
只说寻常人旦遇事不如意,态度也许各异,或恨之咬牙切齿,或悔之捶胸顿足,或避之明哲保身,或怯之瞻前顾后。然而个中相同之处却在于,其实都已找好了宽阔出路,决计不肯以身犯险,置自己于破釜沉舟局面。如此谋大事而惜身,寻着后路倒比前路宽阔,只恐败后诸多各异态度,都只为做给他人观看罢。
郝赫其实一介商贾,做得是将本求利,以小谋大之勾当,本无所谓与钱雷合谋一处。如此其行如此,盖因商贾再得财货,也换不得权柄,而那实权官家根本是懒看商人一眼的。细想来也是无怪,毕竟商人重利轻别离,何人会把自己得失寄托于唯利是图之人呢?只蠢笨迂腐之徒,才以为诸事皆是交换,马恺便以为是钱雷去职换了小马前途,然而费父勾当的,却是一石三鸟之策:一为上峰亲信李克取钱雷而代之,二为费铎谋得社内晋升之阶,三为趁改制之机,共同郝赫谋取杂志社,而命中三鸟之紧要,便落在翁伯韬身上。
省府翁伯韬,主管宣传一应相关,在文化产业自然亦当着话语权力。出版集团下辖杂志社改制计划,也是他一力争取而来,下了落实决心。这一年他本计划做定事情两件:其一便是省内首例文化继承项目,其二是那杂志社改制事宜。翁伯韬本想社里主编钱雷能替自己分忧当事,不想前几日逢着开会说起此杂志社改制打算,另有一领导从旁言说,出版集团高层已议定了令钱雷去职,并安排得意人选顶替,此得意人选必能配合完成改制宏愿。那发言领导职高半级,所说事情亦合规矩,翁伯韬虽不知这是否为其私信,然局面已是不可更改。翁伯韬心思深沉,心念此人事之事可卖得他人面子,反正钱雷也不是自己御下近人,只要那顶替之人莫坏大局便好。
这主意自然也是费父出得。费父在迫使马恺放弃保钱雷位置之后,与那欲立心腹的领导说得,若想事情周全,还需适时知会负责杂志社改制事宜的翁伯韬。那领导玲珑肚肠,当即明白了意思,费父是提醒于他,要在翁伯韬知情之前坐实此事,翁便只会接受,不会翻改。遂才致成如今局面。钱雷被如此两厢算计,腹背受敌,哪有躲了去职之灾的可能。
然而,费父虽然位高且当值要害部门,但只在市府行走,不及翁伯韬省府显贵。另二人隔着行市,分管不同方面,不得相互掣肘,费父说话自然缺着分量。于是郝赫才特意接近得濮伯思,意图自翁伯韬身边近人处,寻个迂回路线。这盘算已是初见成效,濮伯思也答应引荐,只待翁伯韬山县之行,几方势力便可寻机交汇。这时节埋下的种,倒不知确切何时方能收获。
这几日暑热仍是不消。江南梅雨季节已至,庐城端是熬到了夏至,却还是只有端午前落得那场大雨瓢泼。天间云朵仿若吸饱了人间水汽,不知钻进哪家神仙洞府里躲了清凉,只留那日头悬在空中,没遮拦地把光投在地上。劳力们心中直叫得苦,然而为了过活日子,哪里还管得了许多,安生立命迫着他们顶着赤帝鞭来的火龙正午做活。自有闲人把如此情况反映给了报社杂志,自然又有许多记者明察暗访,笔底龙蛇讨论此事,兼又做得连篇累牍文章施加压力,终是罢了劳力们的午时活计。社会众人并杂志编辑自然额手称庆,以为替劳碌血汗之人争得甚好处利益。然劳力们虽委实得了午间清闲,却不增其余工时收入。劳力事情向来一分时一分利,故其实众劳力在这被动关心之下,白白损失了一份收入。两厢权衡,实则是有苦难言。
费铎供职观点杂志自是不会错过这般好题目。钱雷去职消息不定,也并未影响其他人对此热情。笔杆子费铎还在借调期间,又逢天热,他便借口迁延返回社里交差时间,这文章自然就交由柯奇思拟定。近些年出版业界光景不佳,别家杂志都由周刊改作月刊,只恨不能季刊发行;钱雷却操持得这杂志反其道行之,由月刊翻作了周刊。费铎在家翻看新期杂志,心下还是不信钱雷有这般能力,还会被调任别处;又一眼瞥见题头柯奇思所作文章,联想这名义徒弟一路成长皆有自己照拂,再忆郝赫前番所言,虽然将信将疑,还是不免得一阵感慨唏嘘。
这一日费铎不在社内,却有上峰集团领导一行数人,光降杂志社访察。那领导上官思量,前番已有下属做了铺垫,钱雷也已知任命之事,不需再费他劳动口舌。故而此次前来,只需与钱雷添些抚慰之言,行完流程,下月初时便可正式公布消息。
钱雷也知上峰过来目的,专备了会议室郑重接待。一众人路途上经过办公区域所在,几个平日里的玲珑人儿见了这般阵仗,又认识上官身份,便与旁边近处交头接耳说得,一时其他诸人也纷纷窃窃私语。
随后,会议室里交谈倒是顺利。领导上官自是先一番肯定钱雷经年以来的劳苦功高,将这杂志办得风生水起,上心甚慰。钱雷不发一言回应,知此间事情是为行个过场,只需从旁陪着笑脸即可。果然那上官话锋一转,又说杂志未来发展规划,领导有意将其改制经营,且已定下了决议,此番改制也是为省内其他同类机构做个榜样。念及钱雷年事既高,便不需他再来担这沉重职分,可交权给后辈才俊代为执行,后又把安置钱雷的去处粉饰一通。
钱雷闻言,心下波澜不起,只苦笑这悲歌居然真能和了喜调来唱。其实自己除却接受,哪又有另外选择。上官得了钱雷这般态度,也只满意非常,自又加了几句宽人话语,便再介绍过随行众人之中一位不显眼的中年人士。钱雷观这人年龄是在不惑天命之间,着一件驼色夹克,内有素色衬衣打底,下着深灰色长裤,中年人里少有的窄脚剪裁。脚上一双德比皮鞋,衬得他精神利落。国字脸型,高鼻小口,眉目全掩在金丝边眼镜后面,眼角略垂,更加他文弱气质,是人姓李单名一个克字,原来他便是高层属意,特意安排的代任主编。
钱雷也不料上峰如此趁热打铁,竟已将接任之人带来认了门户,无奈也只好忍了。钱雷又亲自带过李克熟悉社内环境,自觉好似马倌,与人牵马坠镫。期间又和李克搭话几句,对面皆和风细雨,应答如流。钱雷不晓此人是何处近人,又是哪家亲信。毕竟他又如何知道,此人至此其实皆赖费父手腕。
半日里斯事已毕,杂志社内后来如何议论,钱雷又作何感想,暂且按下不表。
午后,上峰领导并李克一同回返集团,又再开会讨论具体杂志社后续安排并决议执行。
这会因涉及得人事相关,马恺与上次代行宣命的上差也一并列席参加。自又有一旁人员介绍过与会诸人身份,马恺初闻得李克姓名来历,不由暗道费父行得好快动作,不仅走了自己这方关系,且与集团上层也有了交道。如此双管齐下,观来李克并费铎未来安排都是行将尘埃落定。
确如马恺预料,这会议初时进展颇是顺利。盖因李克相关安排,业已被清除了障碍,只消流程完毕,公示期满便能施行。众人于此遂只讨论些执行细节,各方又说些感受,谈些想法,皆是浮文套语,自不多说。
之后倒是由李克提了想法,言说他初来乍到,又担着杂志改制责任,希望可有一能力副职辅佐。马恺暗忖,难道此又是费父安排,是假李克之口为其子铺路晋升?然而无论是否是费父事前打算,马恺也知,此恰是举荐费铎的难得机会,便借机发言说道:
“社内一众在任副职主编,情况与钱雷相似,皆是在职日久,只修文字的书生角色。只恐他们担不得此任。但闻听社里责编之中倒是有能力之辈。既然上思诸事换新,又要做得大事,不如顺势推陈出新,擢一责编以行副主编之责,辅佐李主编,以求全功。”
马恺这边话音落定,在旁那位宣命上官立时思想起,上次谈话钱雷确实曾推荐一人,那获荐之人名字自己恰好记得。这上官因不知其中利害,以为方才马恺言辞,是为引出这人名姓,便在旁盘算寻机适时说出。
可惜他若不说偏不打紧,一旦言说出来,便又惹出了另一番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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