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中秋

中秋对于司月神君来讲，是她一天中最忙的时候了。我在天境的时候见过，未正时分，往明月宫送去的心愿小札好似比我星耀宫里的星星都多，不过那些心愿小札大多是女子所写，无非是求能容貌如明月般皎洁，求阖家团圆罢了。偶然也有些文人墨客写些好词佳句，司月神君便留下来供我们赏玩。天境中，最受喜欢的还是东坡的那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现下我不在天境，见不到司月神君的忙碌。不过我此刻在人间，也看足了人们的忙碌和欢愉。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丝篁鼎沸。近内庭居民，夜深遥闻笙竽之声，宛若云外。闾里儿童，连宵嬉戏。夜市骈阗，至于通晓。
我在揽花阁中，又感受到的是别样的鼎沸与欢闹，由于中秋夜，人们都争相买酒喝，故我今日想纵情畅饮的愿望怕是不能实现了，于是我只能倚着窗子，看着窗外嬉嬉闹闹的人群和花灯一杯一杯的饮着茶。脑海里不由得想起东坡的另一首中秋词，“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姑娘，快来吃饺子啦。这些饺子是揽花阁做的，味道十分不错，我拿些回来给姑娘吃。”
中秋是国朝太祖定下的节日，依照国朝习俗，这天晚上应当吃顿饺子，再吃些其他美食，凑个团团圆圆和和美美的乐趣。我看着环娘端来的饺子，玲珑精致，还冒着热气，沉闷的心里忽然涌出温暖。
“对啊，今日咱们一起吃，就是团圆了。”我拉着环娘坐下。
“我房里还剩了些杨梅酒，不过不多，你今日还能饮酒吗？”
“姑娘，今天我可陪不了你了，昨天的酒我好似还没醒呢。”
我笑了笑，起身去柜子里把我存的一坛杨梅酒拿出来，边给自己斟酒边说：“嗐，我本来还打算把这个好东西给你留着呢，你倒不喝了，那就是便宜我了。”
“姑娘也要少饮酒。”环娘皱着眉头劝我。
然而我是从不听劝的，“环娘，劝人戒酒，可是极其招恨的。“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饮酒无愧天与地，还能名垂青史，你劝人少喝酒，莫不是要让人逆天地而行吗？”
环娘撇撇嘴，道：“姑娘嘴里的大道理就是多。姑娘的书可真没白读，姑娘想说什么歪理，都还是引经据典的。”
“环娘，吃完饭，咱们去宣德门玩儿吧。”我兴致勃勃的提议。
“不去。”
“为什么啊？”
“不想去。”
“你不是不想去，你是怕我碰见官家吧。”我直接戳破了环娘善意的谎言。
“姑娘，我……”
我摆摆手打断环娘，道：“官家和群臣即便去宣德门，也是坐在宣德门城楼之上，宣德门那么高，下面又那么多人，我也未必能碰见官家呀。再说了，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我碰见官家了吧，那又如何呢？有些人既然决定要忘掉，那越躲着藏着，反而越忘不了。就如你说的，喝酒可以使人暂时忘掉痛苦，可是其实痛苦还在，我躲开有他存在的空间，或许只是暂时不必要想起，可是他还是会在我的心里，不如坦然些面对，越坦然，才越容易忘记。而且你是为着我好，我心里也为着你呀，我知道你喜欢这样欢愉热闹的景象，我也想陪你去看看。”
环娘默默吃着饺子，我能看出她心里的犹豫，于是我默默喝着杯中酒，等着环娘的答复。
“姑娘，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
“那姑娘慢慢吃，我去给姑娘安排合适的衣裳。姑娘就穿这件浅杏黄色的衣衫，再搭一件淡蓝色的衣裙吧。”
我其实本也不饿，于是随便吃了些东西，就换了衣裳陪着环娘出了门。
街道上的人可真多，我出门时几度疑心是否根本没有我能下脚的地方，然而神奇的是我与环娘竟然汇入了人流。环娘怕与我走散，紧紧的拉着我的手。周围不断的有人蹭着我的袖子，我不得不小心躲闪，才能避免碰到别人。有时想停下来买杯饮子，却根本停不住，这哪里是我们走到宣德门的，分明是被推到宣德门的嘛。
宣德门前的热闹要比别处都更非凡些，叫卖声，嬉笑声，丝竹管弦声一浪高过一浪，却又杂在一团，难分彼此。我和环娘挤在人堆儿里，因为我与环娘都不算是身材高挑者，故也难知道前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倒是环娘兴致一直很高，她有时指着好看的灯给我看，有时给我看天上稍纵即逝的烟火。不过只能是她趴在我耳边，我才能听懂她究竟说的什么。忽而人堆儿往后一闪，我和环娘被挤着后退了些，我抬头看，见人堆里一团燃烧的火焰，才明白原来我和环娘在的这个人堆儿是在看杂耍。
我俩不约而同相视大笑，这种杂耍都不是我们喜欢的，于是我们只得努力改道，去瞧瞧别处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我们就住在揽花阁，丝竹管弦日日都听且都听的是上品弹奏，实在不必过来这里听。忽然人群中一阵叫喊声吸引了我和环娘的注意，环娘便拉着我挤过去，环娘在前头走得快，而我只得一路同人道“抱歉”“担待”等。最后我和环娘居然还抢到了前排的位置，我和环娘挤挨着坐下。见两个女子，不着寻常女子所穿的衣衫裙子之类，只一条长到膝盖的宽松裤子，腰间扎一条腰带，上半身着宽松的短衣，这两个女子在台上互相按着彼此的肩，正在用力顶撞。
“她们是在做什么呀？”
“姑娘，这是女子相扑，这些女子多半是东瀛来的，说的话也与咱们不同。这两个女子中赢了的一个可以拿很多的赏钱呢。”
我们正说着话，忽然见扎白色腰带的女子倒在地上，而黑色腰带的女子则带着胜利的喜悦朝台下笑着鞠躬，那白腰带女子努力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默默的走到一边坐下。人群纷纷挤过去，给那黑腰带女子赏钱。
我心里一阵同情，碎银几两，有时是压死人的，那一下重摔，必然也是疼极。于是我逆着人群，向那位白腰带女子走去。
我解下我腰间的荷包向她递过去，她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我，我又把双手向前伸了伸。
“这是，给我的？”她用听起来有些生涩国朝官话问我。
我本想同她说：“拿着吧，好生过个节。”但是又怕她听不懂心里存疑，于是我带着一个目前我所能带着的最温暖的微笑冲她点点头。
她很欢喜的接过荷包欲起身鞠躬道谢，我抢先摁住她，冲她摆了摆手，之后我便拉着环娘离开了。
“环娘，我口渴了，咱们去买杯饮子吧。”
“好呀。”环娘笑了笑道，“多亏我也带了些钱银，不然咱们姑娘那么大方，把随身钱银都给了那位相扑女子，咱们怕是要渴着了。”
“是是是，要不怎么说环娘姑娘神机妙算，非他人可以匹敌呢？”我笑着讨好她。
恰好附近有家买香饮子的摊位，摊位上还有座位，我和环娘便跑着过去，要了杯香糖渴水和杨梅渴水，付了银子，选了个相对安静少人的地方坐下。
“喝了饮子，咱们去做什么呢？”
“自然是赏月拜月了，中秋哪有不拜月的道理？”
“可是咱们没有提前定位置，现下帆楼和望月楼早就被订满了呀。”
“望月楼的房间虽然被订满了，可是咱们也还是可以上望月楼的。姑娘你不知道，望月楼上有个暗道，是给咱们这些没订房间的人赏月用的，走暗道上去，可到望月楼高处，倚着栏杆望月，也别有一番趣味呢。”
我们正说着话，见饮子摊上的小孩端着两碗渴水朝我们走过来，我猜想这必然是给我们俩的。
果不其然，那小孩笑着把托盘放到桌子上，把两杯饮子给我们放好，道：“二位姑娘请慢，啊！”
他话未说完，一声尖叫，把我和环娘吓了一跳，周围的客人也纷纷变了脸色，我满腹狐疑，拉着环娘的手往后看。
居然是阿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