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天光轉暗,日沈月升,而孟瑄和楚悅又壹時無話可說,所以三個人在暮色籠罩的草地上沈默地坐了壹刻。最後,柏煬柏率先打破了這種冷硬的沈默,問道:“丫頭,這個女人還繼續救嗎?”他指了指地上紮著壹臉壹手銀針的錢牡丹,此時她不光淌鼻血,連眼睛、嘴巴和耳朵也開始向外滲出壹道道黑色的血線,而且頭部和雙肩小幅度的打著擺子,看起來格外怖人。
楚悅聞言立刻轉身收針,壹邊收壹邊都囔著:“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勿自辱焉,這錢牡丹將我的忠告當成耳旁風,她自取滅亡,我還能說什麽呢,柏煬柏,妳去找展捕快來砍她吧。”
“啊?真的要砍啊?”柏煬柏瞪大眼睛,“妳的醫術不是天下第壹嗎?”
“雖然我的醫術尚佳,”楚悅賭氣說,“可是我的醫德不好,權衡利弊之後覺得救她太麻煩了,索性不救也罷,她的死活原也不幹我的事。”其實真正原因是她對蠱毒的種類和解法了解的不多,而且曾聽九姑說過,通常壹蠱壹毒,只有下蠱者本人才能解開那種毒,照目前的情況分析,下蠱的大概就是錢牡丹的妹妹或家人,這種事外人想辨清也難。況且孟瑄說的也沒有錯,她就是壹個極端自私自利的人,她從地獄裏苦苦爬回來又不是專門做濟世華佗的,世上本就不該存在壹個醫術超過羅脈通的醫者。
柏煬柏點頭道:“說的也對,丫頭妳能這麽想實在太好了,我最看不慣妳的壹點,就是妳喜歡把什麽都攬上身,最後還落壹身埋怨,弄得自己受傷,要必呢!現在妳能想開,真是太好了!”說著欲站起身,卻被楚悅阻了壹下,只見她在他另壹只衣袖對稱的地方又撕走壹塊布料,將她所有的銀針包了起來。柏煬柏嘆氣道:“妳也就會欺負我老人家,第二個都找不著。”
孟瑄忍不住提醒道:“小心不要紮了手,那個是劇毒,下次用針之前要仔細處理壹番,先用細砂紙打磨幹凈,再用置銀液浸泡三日,然後再……”
“不勞費心了,我懂的比妳多,”楚悅拋出壹句有點噎人的話,又轉頭對著正看戲的柏煬柏,例行公事地吩咐道,“這裏已經沒有什麽我能做的事了,所以我先回家去了,勞妳跟青兒說壹聲,晚上不能陪她去怡紅院了。等展捕頭來了,讓他光砍壹只右手就行了,七成的毒都被封在了這只手上,砍手之後錢牡丹就能再多活二十年,書院方想必已把她父母請來了,若他們沒有什麽異議那就盡快砍掉吧,我的銀針封穴只能維持不到壹個時辰。就這樣,妳去吧。”
柏煬柏把懷裏的四個小布偶還給楚悅,笑道:“這四個都沒妳床頭掛的那個好看,就是那個小女娃和小豬的,那個小女娃的臉是妳,吼吼。”
楚悅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姓柏的,妳不會……曾化裝潛伏進過羅府吧?”
“猜得沒錯!”柏煬柏似乎忘記了命在旦夕的錢牡丹,大喇喇地在草地上盤膝而坐,開始回憶他的那些惡趣味行徑,“話說壹年之前,貧道雲遊四方遊到了妳家門口,裝扮成壹個剛進角門去的丫鬟的樣子,那個看門的叫什麽馬兜鈴的小廝,給我開門後壹下子就傻住了,畢竟那丫鬟才走進去壹個轉身的工夫,荷,他的表情真有趣。進了門就遇上花園的李管事,他老家裏死了人要奔喪壹個月,於是我就化裝成他的樣子在妳家做了壹個月管事,還幫他領了壹個月的工錢。丫頭,我還在羅府跟妳說過話呢。”
楚悅冷淡道:“妳真無聊,大把的好時光不去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居然藏在羅府的犄角旭旯裏種花。”
柏煬柏沖著她擠眼壹笑:“我要止種花,有壹回傍晚我化裝成妳家老太太,跑去妳的桃夭院討茶喝,妳就乖乖泡茶給我喝,我讓妳給我捶肩妳就給我捶肩,我讓妳給我揉腿,妳就疑惑的看我,嚇得我立刻就告辭了,丫頭,妳還記不記得?那壹次妳穿得可真涼快,貧道勸妳多穿件衣服,可妳說妳不冷……”
楚悅咬牙:“我掐死妳。”
“不過我也辦過壹些好事,”柏煬柏連忙挽回形象,“有兩次那個姓董的小媳婦跑去找妳的麻煩,要把羅石竹那個奶娃娃接回她身邊去,奶娃娃死活不走,小媳婦跑上來拉扯打罵妳,都是貧道扮成的老太太給妳解的圍。事後我還跑到她的琉璃堂去罵她,妳沒發現嗎,那壹陣子她很少去找妳晦氣。還有妳那個二舅母,她攛掇著老太太給妳裹小腳,還在裹腳的紗布上加石灰堿,非要當著老太太的面讓人現場給妳裹,後來妳回去拆布,發現腳被燒出壹層水泡,我知道之後就給妳報仇去了。”
楚悅眸心驟縮:“妳怎麽報仇去了?”
柏煬柏嘎嘎奸笑道:“我扮成她相公的樣子大模大樣地走進去,往她後院的溫泉裏加了兩斤辣椒粉,還偷走她的換洗衣物和幾個肚兜,掛在那人來人往的主道上不過我絕對沒偷看她洗澡,她讓我給她搓背我都推脫了。”
“柏煬柏妳真的很無聊,”楚悅冷冷道,“以後妳切不可再混進羅府接近那個女人,她女兒身邊的那個女護衛武藝高超更兼殺人不眨眼,壹旦妳的身份被識破,她們壹群婦道人家可沒聽說過什麽狗屁道聖,到時十八般大刑過壹遍,然後再把妳做成人彘收藏於東廁,妳哭都沒地方哭去。”
柏煬柏捂著胸口說:“好怕好怕,丫頭妳可不準嚇唬老人家,我從小就是被嚇大的。”
旁聽的孟瑄沈默片刻,突然道:“道聖,我調查過妳的生平,知道妳如今乃壹名三十四五歲的壯年男子,而丫頭她正當豆蔻妙齡,就算妳再如要玩世不恭,喜歡開玩笑,也實不該如此戲弄於她,請妳以後謹守男女大防,不要再做那樣的事了。”
柏煬柏都著嘴,求助般地看向楚悅,而楚悅並沒有開口幫腔,壹則她也不想讓柏煬柏再做那樣的事,不想以後見到“老太太”就要先辨壹辨真偽,不想柏煬柏再去惹孫湄娘那個毒婦。二則她今天已經跟孟瑄吵夠了,沒想到當年那壹個被她引為知己和指路明燈的小師父,壹個跟她有著相同經歷的聰明少年,再會之時卻把她的依賴和幻想盡數打破,不只無理取鬧,對她處處嚴詞詰問,想要探聽她的諸般秘密,壹副好似她虧欠他良多的口吻,還專門來揭她的傷疤,壹口壹個寧王朱權的提起來。
她已經有壹年時間不聽“朱權”那個名字,以為就此風平浪靜,再也不似三年前那樣子,夜夜被噩夢侵擾。沒想到如今再聽到那個名字,她依然不能如她想象得那般鎮定自若,依然會有被抽走全部力氣的驚怖感。
尤其是那風揚年年都要來看九姑幾次,然後拐個道去她那裏,捎帶著各種各樣的意味不明的禮物,並威脅她說,如果不收下就轉而交給老太太,不過名義就不壹樣了,她收就是“朋友饋贈”,老太太收就是“寧王聘禮”。是的,那個三年前匆匆逃走的寧淵,已經借風揚之口表明了他的身份,還說他的“初衷不改”,“時機壹到就見分曉”。什麽樣的初衷,什麽樣的時機,他將她當成了壹只待宰的羔羊嗎?先放在羅府養肥了,然後從羅府牽出來架上屠宰臺?
這段時間她漸漸焦灼起來,新年過完她就十四歲了,普通小孩總是歡喜著壹夕壹歲壹身新衣的時刻,而她卻在為朱權的那壹句威脅之言而戰栗不安。尤其,當她想到上壹世也是年節不久之後,她就救下了朱權的乳娘,而後壹個媒人上門,簡單幾句話就決定了噩夢般纏繞她壹生的寧王小妾的身份,隔幾天又來了壹頂北方的青幔轎子,經過長途跋涉將她鬼鬼祟祟地從王府後門擡進去。
她怎肯重復那壹場噩夢?她不是沒有反抗過。壹年之前,她不甘接受這樣的宿命安排,想要反擊壹次,讓朱權吃些苦頭,絕了他那的惡毒念想。於是她派小遊去了趟大寧,去搜集寧王在寧淵滯留揚州的那段時間,於大寧的各項公務上長期缺勤的證據。
有了這證據,再加上她手裏的玉佩,就能寫壹封告密信告朱權擅離駐地,盡管是舊事壹樁,不過有皇帝賜給朱權的青龍玉佩為證,再加上如今的京城局勢比前幾年更加緊張,壹根草棒就能攪渾壹潭子水。寧王私離封地、結交江湖大幫派少主等地下活動被揭發出冰山壹角,就會立刻有好事者將整座冰山挖出來給皇帝看。等到朱權為了補救在皇帝心中的形象而忙得焦頭爛額之時,他就再也不會有閑情來獵奇獵艷了。
可是半月之後,小遊風塵仆仆地從大寧歸來,帶回的不是寧王缺勤的證據,卻是彼時他在大校場與眾將大戰八百回合的光輝事跡。也就是說,在寧淵於羅府療傷之際,寧王也同時在大寧露過面,那她手上的這塊青龍玉佩不但不能變成佐證,而且壹旦朱權反咬壹口,指她盜取皇家之物,或者告她收受了盜賊的贓物,私藏龍佩心懷不軌,那她可就要被錦衣衛押赴京城,跟大理寺寺丞鐵南“談談心”了。
就在她盤算重重,無計可施的時候,笑嘻嘻的風揚出現在她的眼前,兜頭壹盆冰水澆過來,告訴她壹個令她心驚和絕望的消息小遊去大寧打探消息,甫壹入大寧,立刻就被朱權偵知了蹤跡,再加上朱權曾在羅府見過小遊,再聯系小遊那幾日在軍中府中查訪的內容,他已經猜出是她派小遊去翻他的舊賬。
風揚笑瞇瞇地告訴她,被他的好友相中是她的福氣,她應該感激這樣的福氣,而不該在背後做什麽小動作,莫說寧王的地位根本不會動搖,就算真的有什麽不妥,依著他的性子,只會更激發他的占有欲和征服欲,斷沒有讓她壹個人逍遙的道理。風揚特別透漏說,本來寧王還想再等壹兩年,如今看來,只怕是等不得了,每次提起她的名字來,他的眼睛總會特別亮呢。
等送走了笑容曖昧的風揚,她獨自藏在假山後面發呆,沒想到如今的少年朱權就已經這般陰險深沈和滴水不漏,如今看來,她竟對他毫無辦法,怎麽辦?找人幫忙?她壹個想到的人,不是臨回京之前再三囑托說,有事壹定要飛鴿傳書告知他的段曉樓。盡管段曉樓信誓旦旦要保護她,可她憑什麽壹直霸占著他的關懷和註意力呢,他母親已經為他和關筠定親了。既然她不愛他,就不該繼續招惹他,還將他硬扯到寧王的對立面去,她已經欠了他數不清的人情。
就這樣,在極度的惴惴不安中,她腦中浮現的第壹張面孔是孟瑄,而後想到的是柏煬柏。
柏煬柏是朱權的老師,雖然柏煬柏還沒有向自己透漏過這件事,不過若是她尋到柏煬柏,央他做個說客,跑去朱權面前放低姿態告饒,或許朱權就放過她了呢。若是此路不通,她再設法聯絡孟瑄,讓他做場戲,先壹步去老太太處將她討走做妾,她再從旁敲敲邊鼓,定然能令此事做成。若這兩個辦法都受阻,她就只有以去三清觀探望母親的名義,然後壹去不回,永遠地離開羅府,隱姓埋名、改頭換面地重新開始了。
盡管整整三年時間沒見過孟瑄,盡管她跟孟瑄論起來並無深交,但是她每次想到這個人總會有壹種安心的感覺,因為這個人讓她覺得自己不是壹團無根的蓬草,隨時有可能在風中寸斷。自從得知了他死於建文初年的戰場,然後又以壹名嬰孩的姿態重新回到孟家的時候,她對這個跟她有著相同經歷的少年就放下了心防,產生了壹種連她自己都不敢置信的依賴感,畢竟前世今生,她從來沒有任要人可以依賴,也早就學會了從不去依賴任要人。
她依賴著孟瑄,將孟瑄當成知己,當成親人,甚至忍不住想將自己的秘密也講給他聽。可是她又很怕重復上壹世的經歷,錯信某個人,將自己的底牌抖落出去,最後才發現自己眼瞎看錯了人。
雖然她掌握了他的秘密,但他是那樣強大,無論是外在還是內在,他有著將秘密交托給別人保管的自信,她卻還沒有找到相信其他人的勇氣。在這樣的矛盾和憂悒中,每次面對著他坦誠的眼神和燦爛的笑容,她都有壹種由衷的愧疚感,為了不使自己多受煎熬,或者憋不住泄露了秘密,所以她才刻意對他冷淡,刻意忽視他對她的種種超出了“傳功協議”的好。
孟瑄離開之後,她以為自己將永遠學不會相信人,壹輩子都要孤獨地捂著她最大的秘密,捂著她的心傷和悲涼,以壹種看透世人的超脫姿態直到地老天荒,可是,有壹個名為廖青兒的胖女孩出現在她的生命中。
三年前的開學儀式後,她突然就多出了壹個朋友廖青兒。只因她們二人都是書院的異類,而異類彼此之間,有時是可以當成同類相處的,雖然青兒的個性怪異,但並不令她反感,於是青兒成了她在書院同進同出的“朋友”。她與青兒相交的第五天,青兒就突然小聲都囔了壹句,她來自另壹個時空當時,青兒以為她聽不懂,而她卻以為青兒是跟她壹樣的人,暗暗引為知己,對廖青兒的態度也親善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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