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先生

是夜，殷婳换上一身月白道袍，吩咐幻翎留守使馆照看秦旭，临行前又叫百木取了崇安司官印，打点好一切，正要同百木下楼，伺候秦旭的女婢急急赶来，“殿下，小公子伤情加重，全身都在发热。”
百木最不情愿听到秦旭的事，剑眉拧紧，说话语气不是很好，“平川先生不是在照顾他吗？出了事就找先生，殿下又不是看病的！”
陆平川是秦皇后亲自为殷婳挑选的私人御医，负责调理殷婳的身子，殷婳被人种下七窍蛊后，陆平川更是三年如一日寻找解药配方，如今年逾五十还要舟车劳顿陪殷婳走一趟北晋，视殷婳为己出，十分忠心。
殷婳师承陆平川，医术虽不如先生精湛，倒也能独当一面，那日将秦旭救活后便将后续调养的事交予先生，这几日自然都是先生常伴秦旭身侧的。
女婢怯声说，“奴婢先请了先生，但他实在烧得太厉害，还总是说梦话，先生怕他熬不过才特地差奴婢前来禀报殿下。”
“什么熬不过去？殿下今晚有要事，岂能因他耽搁时间？”百木想起那晚殷婳当众抱了秦旭，心里就不痛快，他跟着殿下一起长大，还未见过殿下抱过任何人，秦旭是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他生出嫉妒心的。
殷婳斟酌稍许，将拂尘交给百木，“你先到楼下等着。”
百木不忿，“殿下，九龙渠那么多人，不缺他一个。”
殷婳眯了眯凤眼，声音放冷，“可本殿不想再冒一次险另寻一枚新棋子。”
百木欲言又止，他听得出殷婳生气了，便缄默不语，看着殷婳沿着长廊走向尽头的灯盏，到转角的时候，明黄灯光洒在洁白衣袍上，独添了一份柔情暖意。
门打开，殷婳踏进其间，伸手拨开重重薄纱，陆平川守在床榻边，右手捏着纤细的银针，正在为秦旭做针灸，他听见足音，意味不明地说，“血蛊最嗜人心智，他只怕是油尽灯枯，可能救不活。”
殷婳行至榻前，看了眼面色烧红的小人儿，眸光一沉，举手抖袖，崇敬弓腰拜下，“先生，我等只为外力，能不能还看他自己，尽力就好。”
陆平川换了一根银针，低头找穴位，“那殿下呢？若是用尽全力仍旧无法救活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而这个人还是你的心头血，你会如何？”
殷婳垂下眼睫，眸中幽光蕴结，陆平川说的这个人另有他意，她的心头血不是帐中的谋士下属，也不是骨肉至亲，而是命运。
昨晚她荡气回肠地直言“逆天命而为”，劝秦旭振作自新，然而恰恰是她没有逆天命的勇气和信心。
屋中寂静无人声，纱帐掩烛光，窗边隔板半撑，飘了细细碎碎的雪沫在红木小案上。
“二十了，他连小字都不给你取，如此薄凉之君，殿下还要毅然扶持么？”陆平川轻轻推着银针，眼尾的皱纹眯得细长，纹路深刻，“国风不振，朝廷乌烟瘴气，三日一朝都做不到，它病到骨髓，救不活咯。”
殷婳眉心紧蹙，欣长的身段此时此刻显得纤弱无比，但她就是要用这双肩膀去扛，南疆有她的亲人，是她成长为人的母国，她的信念在南疆，到死都不能轻言放弃，哪怕看不到前途，她也要誓死守护。
“先生，君是君，我是我，我不守君王，只守吾之本心。”
陆平川推针动作一顿，抬头看她，经过岁月沉淀，他鬓发斑白，脸上皱纹清晰可见，“你师父是头倔驴子，你跟着他也学了一身犟脾性，当年就不该让你去无极观拜师，道家人的洒脱随性没见你学会，倒是把庄周梦蝶的痴傻学了个透！”
殷婳低眉，“病不难治，对症下药就好，先生精通医术，应该清楚的。”
“清楚个屁！”陆平川憋了两月有余的怨气终于爆发了，“南疆皇处处防着你，明知顺昭帝痛恨你跟秦勇，还将你封为使节派到北晋，他根本没把你当作儿子！他眼里只有韦贵妃，只有大皇子殷鸠！当年你孤身前往大凉搬救兵，拼死拼活换来南疆残喘的机会，有救国一等功，可他有放进眼里吗？”
殷婳僵直着脊背，眼中晦暗不明。
陆平川给秦旭扎上最后一针，起身收拾药箱，“殷鸠射的一只梅花鹿都比你拼死立下的功绩更得圣心，先生看着都憋屈！”
“先生...”
“别叫我先生，头疼！”陆平川抱起药箱，话里嫌弃，眼中却有清晰分明的疼惜痛色，“殿下以为掌控一个崇安司就能翻动南疆的天地么？那殷鸠手里捏着半数皇宫禁军，韦贵妃得宠，殿下的路不好走！”
殷婳后退一步，郑重恭敬行了大礼，“道阻且难非我退缩之缘由。”
陆平川张口欲言，一道虚弱的声音突兀插到中间，“阿爷，阿娘，孩儿不、不孝。”
陆平川转过头看向床榻上瘦弱的少年，断断续续的梦呓触动了他为人父的慈心，眼眶不觉红了，“这孩子很坚强，一般人伤成他这样熬不过两日就死了，他能活过来，当属毅力非凡。不过依我看来，他来日也是一个痴情儿，你们这群倔驴子，来日干脆扎一堆得了！”
殷婳摇头轻笑，“先生，世事难敌变数，无常亦可为转机。舅舅不死心，殷婳便不死心。”
陆平川实在拿殷婳没办法，“得得得，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先生只顾你的身子。今日刻意支开百木请你来此，本意是想劝你放下执念，先生嘴拙，劝不动你，你好自为之。”
言毕，陆平川沉着脸色出去了。
殷婳微叹口气，目光落到秦旭身上，轻轻提起衣摆踩上踏板，侧身坐在榻边，伸手探向秦旭冒着冷汗的额头，自言自语道，“倔脾气有什么不好？最起码知道自己追寻的方向，总比在山野里浑浑噩噩一生好。”
秦旭紧闭双眼，似乎被梦魇住了，双肩不住地颤抖。
殷婳洗了一片干净帕子，叠成方块，慢慢擦拭秦旭脸上的汗水，擦到眼角时，她再次触及到秦旭的眼泪，指尖蘸着一滴晶莹的泪珠，温热的，却像是一把火燃进她心扉，烫到心坎上。
睡着都能流泪么？
殷婳捻破泪珠，心中感慨万千，柔似水波的眸光渐渐浮出一层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