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月香做了梦，她在台上唱戏，台下的人拿烂柿子砸她，骂她是妓女养的。她惊醒，发现半年没有下雨的上海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这一场冬雨刺骨的寒，滴答在漆黑的夜里，正如月香不可预见的将来。远山，她的信他收到了吗？
既然决心要唱戏，就得好好的学起来。秦师傅的身体在月香回来以后好了许多，开始日夜教导月香练功。在这时候里，戏班的生计越来越艰难，许多人都离了这里另谋出路。
可是班主整日乐呵呵的，他对月香说：“月香，你好好的练。现在走多少人不打紧，你出了师，咱的戏班就又活了。”
月香始终不大相信自己真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可是两年以后，当她浓妆艳抹的杨贵妃登上城隍庙的大戏台时，她相信了。
班主赌上整个戏班换来的这次在城隍庙大戏台的演出，让月香在大上海一炮而红。
面对如潮水般涌来的观众的赞赏和一声声“沈老板”，月香一时惶恐了起来。
班主决意要搬出城隍庙的这条小巷，向大上海的中心靠拢。他期盼着他的沈老板有一天可以站到全上海人面前唱戏。
可是秦师傅浇了班主一盆冷水，他说：“唱戏嘛，不兴搞那些虚的。一块儿地方干一个活儿，城隍庙的老戏台咱站住了就算，别攀高了，本本分分地最好。”
班主听了不大高兴，可是终究不好说什么。
幸而秦师傅半年后死了，班主立刻就收拾了家当，整个戏班挪到了十六铺，当时上海戏剧最盛的地方。
沈老板的杨贵妃从城隍庙火到了十六铺，渐渐的甚至有官阀之人来听她的戏。秦师傅在的时候常常提点她，叫她不要得意忘了形，如今班主却往死里吹捧她，捧得月香晕头转向。
班主对月香说：“月香啊，你知道为什么老爷们都来听你的戏？因为旁的人呐，这妆一卸，眼就耷拉了，脸就松垮了，嘴就歪斜了。但你不同，你卸了妆，比上着妆还绝，所以老爷们爱看你的戏。”
月香听不太懂，但她记得秦师傅说过一句话：“唱戏的人，心里要想着戏，别想着旁的。你长得好，又怎样？你不卖肉，你唱戏呢，得记着。”
班主常给她引荐一些大老板，叫她去跟人家谈谈天。她有时候愿意去，有时候也拿秦师傅的话压一压他。
班主的心歪了，月香是知道的。但她也没有法子治，她只有保住自己，那样就很好了。
她常常想还能不能再见到她的远山，若是他还好好的，她现在倒有些不愿见他了，他一定不喜爱她抛头露面的唱戏。
她该怎么样才好呢？她每天晚上都这样问自己。她爱唱戏，可是不是现在这样的唱戏。她想要像秦师傅那样堂堂正正的立着，有人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秦老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讨好人家，然后得一声黏黏腻腻的沈老板。
她好像走错了路，好像又没有。她靠着自己在上海滩混上了一口饭吃，可是她心里着慌，她老想起蓝江平说的那几句话。但那又能怎么样呢？她只会唱戏，也只能唱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