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主仆（上）

他不应该坐在这里，而应该像一旁那个衣装得体，面容俊朗的年轻小伙子一样，挺直身板站在一边，监督侍者上菜的举止是否规范，观察主人对每道菜品是否满意，以便餐后嘱咐厨房下次改进，还有，随时等待执行主人在进餐当中可能下达的任何吩咐。
那才是他的位置。
几十年的仆役生涯，让斯莱弗明白，这世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每个人也都应该待在自己的位置。不管是为了个人的幸福，还是整个世界的秩序。
而一个人如果处在了自己不应该处的位置，那往往意味着，他即将背负自己不应该背负的责任。
斯莱弗心中有些紧张，有些害怕，但同时，也忐忑地期待。
在过去的一生中，他也有数次，处在与现在相似的位置。这并不完全是一场灾难，同时也是机遇——如果你证明了自己能够肩负更艰巨的任务，那么，主人也迟早会注意到，你值得待在一个更合适的位置上。
这，就是斯莱弗的生存之道。从哈莱姆街头一个风餐露宿居无片瓦的小混混到世界顶级富豪帕蒂罗勒先生的管家，他这一生，已经比他的大多数同胞都走得更远。
另一边的帕蒂罗勒却是安闲自在。他从容不迫地挥舞着刀叉，一举一动无不恰如其分，彰显出他在这里的主人身份。
“斯莱弗，”咽下一小块牛排后，帕蒂罗勒放下刀叉，举起餐巾擦了擦嘴，随意问道，“我们帕蒂罗勒家族对你怎么样？”
斯莱弗心里梗了一下，他挺直脊背，立刻开口：
“老爷，您知道的。”
“我是您的父亲，老帕蒂罗勒先生收留的。”
“在我服侍您和您的家族这段时间里，尽管我是个笨手笨脚的粗人，可是您还是对我多多提携……”
“我的父亲是个抛妻弃子的瘾君子，我的母亲是个酗酒至死的妓女。我本来是哈姆莱最肮脏混乱的贫民窟里的一个流浪儿。如果不是因为老帕蒂罗勒先生的仁慈，现在的我应该还挣扎在那片烂泥坑里，和那里千千万万的流浪儿一个样，成为一个酗酒斗殴、持枪火拼、倒腾药丸儿、走私违禁品的街头混混。”
“然后到了某个年龄，再找一个妓女结婚。再在某一天，厌倦了家庭、抛弃了责任，就像我那混蛋父亲一样，抛弃妻子、抛弃孩子，一个人顺着那下水沟一样的命运不知道漂去那里……”
“那样的生活，简直就像是野兽，不，甚至连野兽都不如……没有感情，也不知廉耻……”
“总之，如果没有您和您的父亲，我就会重蹈那样的命运。”
“而不会，”他环视四周，又低下头，看着自己，一副如在梦幻中的表情，充满了感动和感激，“像现在这样，过上体面而文明的生活。”
“我很感激您和您的家族为我所做的一切。”斯莱弗看着帕蒂罗勒，目光中隐隐有泪花浮现。这些话全部发自肺腑。
“如果有什么我能够为您和您的家族做的，请务必告诉我。”他颤声道，“我知道，不管我做了什么，都无法抵挡您和老帕蒂罗勒先生为我所做的万分之一。”
“不过，这种渴望稍微回报您的心情，希望您能理解。”
帕蒂罗勒欣慰地点了点头。
“别这么说，斯莱弗。”他微笑着看向斯莱弗，起身，来到他身边，伸出强有力的手，安抚着斯莱弗因为激动而颤抖不已的肩头。
“你是个很能干的人。”
“帕蒂罗勒家族确实照顾了你，不过，这些年来，你也撑起了帕蒂罗勒家族。我也很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不过，”他略一沉吟，“现在确实有件事需要你的帮忙。”
斯莱弗身体一震，立刻回头，毫不犹豫道，“请您吩咐。”
帕蒂罗勒微微一笑，双手用力握了握斯莱弗的肩头。
“这件事不急，我的老伙计。”他朗声道，银白的浓密胡须在笑容中颤抖。
“事情得一件一件办。”
“我们当下的任务，”他俯身，贴近斯莱弗的脑袋，“就是吃好这顿晚餐。”
随后，他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边走边招呼一旁侍立的年轻小伙子。
“去酒窖里，把那瓶产自勒桦酒庄的1900年份的红葡萄酒取出来。”
“老爷？”斯莱弗微惊。
作为帕蒂罗勒的私人管家，他知道那瓶酒在雅好收藏品评美酒的老爷心中的分量。
帕蒂罗勒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别这么见外，我的老伙计。”他温和地说，“珍贵的美酒，就应该和值得分享的人分享。”
“不提这个了。”他打了个响指，“在酒被端上来之前，我们来聊一聊别的吧。”
“比如，你的儿子普拉特近况如何，我印象中他大概快要毕业了吧？”
“承蒙您的挂记，”斯莱弗连忙道，“是的，他已经大四了，就在今年的夏天毕业。”
“他念的什么专业来着，工作有着落了吗？”帕蒂罗勒关切地问。
“公共管理，老爷。”斯莱弗立刻应道，“工作方面的事……还……”
他有些犹豫，不知道应不应该开口。其实之前他本来打算就这个事情向老爷求助的，可是今天老爷的优待已经让他感觉受之匪浅，不好意思再提额外的要求。不过，那毕竟还是自己的儿子，所以，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鼓动唇舌：“您知道的，老爷。今年的金融风暴虽然主要爆发在亚洲，但是对国内……也造成了一定影响，所以……”
帕蒂罗勒点了点头。
“公共管理……”他沉吟着，“我在乔治亚州新购入了一座农场，主要做甘蔗种植和加工，那边还缺一个管理的人手。如果小普拉特不介意的话——”
“非常感激，”斯莱弗立刻一迭声道，“非常感激。”
“我代替普拉特谢谢您的器重，老爷。”
“我向您保证，他一定会竭尽他的聪明才智，用尽他在大学四年里学到的专业知识，将您的农场打理得漂漂亮亮的。”
“我相信，”帕蒂罗勒笑吟吟地看着斯莱弗，虎目中蕴藉着温和的光，“毕竟他有一个如此优秀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