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时间终结四重奏》时,姜采采说不好喜不喜欢,它新鲜、晦涩、像落入凡人之手的无字天书,弄不懂,但忍不住想要去懂。
和夏绻不一样,盛煊分享音乐给她时,会把整副耳机都奉上,并且不会追着她问,怎么样?怎么样?
夏绻,你会懂吗?真正的友谊是平等的。
在天河新村学习的周末,夏绻总要分给她半副耳机,或许用“塞”更合适,她没有权利摘下来。
她和夏绻无法在音乐上达成共情,节奏感强烈的音乐和听不懂的说唱,对姜采采来说不是享受,但夏绻强迫她必须听,然后追问她,怎么样?怎么样?
一开始,她还很傻,会认真地问夏绻:“你听得懂他们在唱什么吗?我能看看歌词吗?”
后来,她才明白,卷儿并不需要她的想法,卷儿需要的只是她认同,服从,像只哈巴狗一样汪汪地赞美她喜欢的音乐是怎样的好。
音乐和天文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天文研究外部世界,音乐探究深藏于心的隐秘,这是古希腊的谚语,何志伟告诉她的。
倒数第二次与何志伟沟通,她告诉他,说:“我有一个朋友,她从小练习芭蕾,有一张清冷高贵的面孔,不熟悉的人都以为她是文艺女神,可实际上,她非常空洞,并且张牙舞爪,就像她喜欢的音乐那样,聒噪而且直白。”
何志伟回复她,说:“两个问题,第一,既然是朋友,就不该这么苛刻,要有容人之心,如果并非志同道合,又难以忍耐,那就不要做朋友。第二,我觉得音乐应该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喜欢的而不被批判,不论是音乐还是其他,是不是?”
是与不是的答案,姜采采没有告诉何志伟,但她心里有。
盛煊说的才是对的,这世上的一切都分三六九等,不止音乐。
她开始学着听古典乐,她反反复复地去听《时间终结四重奏》,直到某一刻,突然从曲子的第三乐章《鸟儿的深渊》里体会到了所谓的音乐的通感。
单簧管的声音是黎明前的天空,她要从这声音里飞出去。
人影浮现在转黑的手机屏幕上。
不止有她,还有她不常出现的母亲。
发现母亲的半个头出现在身后,姜采采受惊不小,哗啦一下站起来,瞧出母亲想要抢夺手机的意图,她迅速把手机藏向身后,汪荻则扑过去,和女儿纠缠在一起。
没有语言,只有喘息的声音,她们暗暗使劲,倔强而固执。
争抢的过程中,汪荻的指甲不小心划破女儿手上的冻疮,姜采采发出吃痛的闷哼声,汪荻先撒开手,紧接着被指尖上与黄浊混合的血水吓得叫出来。
95年出生的城市里的女孩子,到了冬天还会长得满手都是冻疮的不多见,汪荻心怀愧疚。
在这座冬季没有供暖却时常零下的湿冷的江边水城,她的采采不可能像卷儿一样,穿着轻薄的练功服在家里练习芭蕾舞基本功,陈蕾家有地暖,有中央空调,而檀韵花园里,取暖设备只有老式热水袋。
汪荻不是没有挣钱,她在南都是有工作的,而且收入并不低,过去,她在街道上班时兼职做直销,为的就是一个人挣两个人的钱,过去反复折腾都没有做到的事,这两年她放下身段去做保姆倒是很容易就做到了。
不过,为了体面,她撒谎,江城所有的亲朋故友都以为她南都做销售,是个跑商超的销售主管。
每个月,她仅给自己留很少的钱用,大部分收入都打给母亲,母亲节省,什么都能忍耐,而且母亲也有道理,她们一家只有三个女人,没人依靠,一分一厘都不能挥霍。
好吧,就算是她疏忽了,没有早一步关注到女儿的需求,也许女儿的手机太落伍,早就不好用了,是她不够细心,可是,即便如此,女儿也不该偷东西!
“真没出息……”汪荻痛苦地闭上眼睛,恨自己多过于恨女儿,她说,“眼皮子就这么浅,你现在偷东西,以后什么坏事不敢干,啊?”
姜采采眼波一漾,母亲的话在她的脑子里走一道,她不说话,淡淡地笑,把手机放在了桌面上。
女儿无所谓的态度把汪荻因为愧疚而压下去的怒火又给挑了起来,她两步走到桌前,抓起手机,翻看手机的背面,然后整个人滞住了。
手机的背面怎么不是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呢?陈蕾说给卷儿买了iPhone4,她知道苹果手机,家里的先生和太太都用那个,她不甘心地点亮屏幕,看到锁屏画面后脸皮烧起来。
走眼了,不是夏清如,是个看起来和夏清如相像的男演员,看着眼熟,但叫不出名字,他们都很儒雅,都戴着无框眼镜,但这照片分明是某个电视剧或者电影的海报。
她还想要进一步打开手机细查,女儿把手机夺了回去。
“你也怀疑我是贼?”姜采采不屑地问。
被父母看扁的小孩,越长大越提不起自尊,讥讽、挖苦、不认可的言语像寒风吹落枝头梅,令高贵跌落,腐烂成泥,汪荻很后悔,她总在做令自己后悔的事。
女儿从书桌下的柜子里,取出个陈旧的茶叶罐子,她把茶叶罐子的顶盖抠开,拿出碘伏、棉签,以及一支只剩下半管的蛇油冻疮膏。
茶叶罐子是父亲的,父亲曾抱着她,指着茶叶罐上的“茶”字,告诉她说,那是隶书,父亲爱饮茶,还常偷偷喂她喝,若不是家庭突生巨变,她想自己一定会养成高雅的习惯,在凛冬之中,点一炉香,沏一壶茶,摸着铜手炉,品一口清香。
父亲留下的东西大都被母亲扔光了,如果没记错,除了这个茶叶罐子,应该还有一把刀,父亲的登山刀。
姜采采熟练地挤干净手上冻疮破口的污水,看得汪荻龇牙咧嘴,肯定很疼,然而女儿连眉头都不皱,她取了根棉签,沾了碘伏擦拭伤口,然后往手上挤了一坨蛇油膏,摊薄,一块紫一块红的皮肤如同浸了猪油,根根粗壮的指头,像雇主家每周吃一次的昂贵的带泥土的胡萝卜。
难受。
那样美丽的脸和如此难看的手。
她稀里糊涂地给了一个人生命,却没办法保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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