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均从没想过这把枪真能打中人。
他以为这破玩意只能有两种下场,要么打不响,要么炸掉他的一只手,没想到子弹真能笔直飞出去。
“看吧。”影子说。
自从他们俩离开那座苏联时代的地下观测站,已经过了将近八个小时。
在一片漆黑之中“游泳”比预想中更加累人,最糟糕的是缺乏成就感。好在影子像个教练一样不停地鼓励他,安排休息,又把他从休息的安逸状态赶出来,继续在黑暗中前进。
他们之间没什么好聊的。一开始,李均还想和他聊聊那些他自己也记不清的事情,聊聊他那栋破房子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聊聊明迪,还有他的那个小孩叫什么名字来着?
但是影子知道的并不比他多,在99的帮助下,他们甚至能记起几个月前看过的报纸上任意一版的广告,但是那些记不起来的内容,仍然是一片模糊。那些神经元之间的特殊通路已经断开了,兴奋模式已经丧失,不再能恢复到生病之前的样子了。
他们只能聊聊这座城市,聊聊他们刚刚经历的事情。
世界的两侧有着经过精心设计的区别,多一物少一物都有着特别的意义。
就监控站来说,世界的两边的区别,初看起来只有一面墙、两道栏杆和一套锈蚀不堪的仪器而已。墙在那边,栏杆在这边,激光器的外壳挂在隧道的顶部。墙和栏杆的位置是重合的。只要不是骑在栏杆上等着药效消退,应该就不会被卡在墙壁里。
在更加现实的那一边,墙壁后面是一间狭窄的隔间,隔间靠外的墙根边也立着一道护栏,对应着平台和深渊的分野。
药效很快就消退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在背景中不断重复的嗡嗡的噪音、窒息感和难以忍受的头疼。现实重新压了上来,开始箍紧李均的咽喉,影子的吩咐开始变得支离破碎,不过好在他已经把要做的事情抄在了小臂上。
现实一侧的天花板上吊装着一台相当沉重的设备,像一朵特别凝重的积雨云一样挂在他的头顶上,影子要的就是这台机器。
当年苏联人想到了一种办法来确认那片黑暗空间中某个点的位置。就算在世界的这一面,只要他们愿意,光在均匀介质中传播的速度仍然是恒定的。
影子说,这样他们就规避了很多关于微观世界和物质组成的问题,顺便也节省了一套通风系统。
这台机器里安装的激光器会照射到那个特定的“点”上,反射回来,被一套光电感应器捕获。从脉冲激光发射到接收到信号之间的时间差,再乘上介质中的光速,就是距离了。如果有一个足够强大的光源,在适当的介质中也可以用来指示方向。
那台机器的底盘看起来像是从232高射炮上拆下来的,机身左侧照旧安装着一个钢管绕成的座椅。机器的壳体骑在方向机转盘上,大约和高低机连接在一起。
它自己上面还有两个大旋钮,似乎是用来进行微调的。不过那壳体内部大部分的东西已经被搬空了,只剩下了几片粗糙的接线板,几个空荡荡的铁皮盒。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用到这堆破烂,影子也没有详细解释。他一手扶着座椅的靠背,单手从药盒里抖出几粒透明的药片塞进嘴里。
他不是很清楚该怎么“把机器带到另一边”,只是按照影子的指示闷头去做。影子让他把背包之类的累赘留在现实里,他就照做了。影子叫他握紧把手,他就把自己牢牢地固定在把手上。影子叫他像之前那样超量服药,他就吞了至少五片。
99的效果冲进了他的脑子里,把整个世界的所有色彩都冲淡了一些。隧道里最黑的地方变成了深灰,最后又重新暗了下来。“现实”中的窒息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约25摄氏度的干爽空气。
他又过来了。
影子比他回来得稍早一些。李均刚喘过一口气,影子就开始催促他了。
他助跑了几步,闭着眼睛跃进了深渊之中。他没有感觉自己像一只鸟一样被空气托举起来,也没有感觉到从下往上擦过脸颊的风。而是被一种阻力给团团围住,活像是只被树胶粘住了的飞虫。
这种粘滞的感觉给肺带来了很大的负担,吸进去的每一口气都堵得胸口发闷,而吐气的时候却得吐到两眼发黑才行。
在路程的中途,他突发奇想,想象出了一条分界线。在这条界线以上,空气仅仅是空气,25摄氏度,湿度百分之15,清爽得就像是“室温”这个概念的标本。
在分界线之下,仍然是粘稠的气体,稠到让他能以可以接受的效率向前滑行不过他很快就改了主意,既然他不需要忍受这种粘滞感对肺部的压力,他自然可以把它想象成别的什么东西。
他开始想象经过太阳曝晒了一个中午的湖水,而深渊回应了他,漾起了一阵散发着淡淡泥腥的温暖波浪。
在黑暗的背景上,浮现出了一片阴暗树林的黑暗轮廓,黑色的云雾环绕着暗沉的远山。记忆中失去了标签的场景正逐渐活过来,一个李均从未见过的孩子的影子咯咯笑着,从他身后一跃而下,跳进了他面前的湖水里。
还有更多的阴影正沿着栈桥走来,木板嘎吱作响,笑声和聊天声混在了一起。一轮漆黑的夕阳飞快地从天顶滑落,悬浮在漆黑的山口之上,将他笼罩在了无法直视的黑光之中。
“别去想细节!”影子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千万不要帮他添补细节。”
一条小臂长的鲈鱼摇摆着身体,从他的腿侧滑过,在水面下卷起了一道清凉的漩涡。湖上吹来了一阵风,推着浪头朝观测站的隧道里涌去。第一道浪拍在隧道的尽头,像拍击着一面鼓一样,发出了一声低沉的闷响。
“别去想!”影子警告他。
李均记忆中的模糊碎片也只有这么长。他心神一凛,水面再次平静了下来,淡淡的腥气就此消失无踪,转而开始散发出一种游泳池似的氯味。
他跟着影子的声音在黑暗中小心地调整了几次位置,又稍稍提高了些水位,“免得把脚卡进地板里”。这种感觉就像闭着眼睛倒车进车库一样,或者说,就像蒙着头停靠宇宙飞船一样。
接下来就是等待。
超量摄入的99并没有让他变成超人,那些神奇的通感甚至也没有再出现。他猜这是因为“发挥想象力”已经用掉了药里的能量,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还不够专心。
就在影子指挥他调整位置的时候,他不断地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朦胧声响。这些背景噪音和水声混在一起,只有当他停止拨水,浪头渐渐远去的时候,才会逐渐浮现出来。
一开始,他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直到有个女人尖叫似的笑声刺穿了距离的阻隔。那声尖笑实在是太过于锐利了,刺得他的耳膜发疼。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那些声音上。等待药效再次消退又是个漫长的过程,而人的大脑却不能闲下来。
有人湿着脚吧唧吧唧地沿着游泳池边奔跑,哨子响了起来,但是脚步声并没有停下,只是回以放肆的大笑。
浪开始从泳池的那一头一阵一阵地涌来,温柔地顺着他的脖颈扑上来,挠着他的下颌。这时候他已经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接近下一次药效的消退,周围的空间中正有些东西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来。
几分钟之后,一盏日光灯突兀地出现在了虚无之中,接着是它上面接着的导线。李均只眨了眨眼,就发现自己正悬浮在如同神经系统解剖图一般复杂的线缆和管路之间。影子说的建筑正在他的周围排开水体,制造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这座建筑,会把他想象出来的池水推到哪里去呢?他这么想到。也许被排开的水会冲进那座小小的观测站里,浪头会把那条狭长通道两侧的门统统给冲开,然后,再沿着旋转楼梯往上
更多的墙壁开始落进池水里,而地板则开始在他脚下合拢。他一开始还能听见浪头隆隆远去,不过墙壁刚一合拢,有什么东西就兜头罩住了他,于是这一切幻象也就都消失了。他往下跌落了难以察觉的2公分,仅仅只是在地上踏实了而已,就像从出神的状态惊醒了过来一样,就像一场短暂梦境的最终落点。
他朝着印象中之前看到过日光灯的方向走了一步,头盔立刻就顶到了什么金属上,顶开了一线光明。
他伸手一推,铁皮门嘎吱一声从铰链上脱落下来,倒在地上。先前从虚无中浮现出来的那根日光灯管就悬在天花板上,光线稳定,几乎没有闪烁。灯光映照在贴着白色瓷砖的墙壁上,明晃晃地扎人眼睛,让他一时没法适应环境的变化。
李均伸手挡了挡光线,低头时无可避免地看到了一张照片。照片就贴在铁皮门的背后:两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搂着肩膀凑在画幅的中央。
其中一张面孔看起来有些眼熟,但他想不到一个具体的名字。这个人在名单上吗?还是在简报室里展示过他的照片?他试着回忆起简报会里的每一个细节,他坐在房间的后排,前面坐着个橘红头发的英国佬,再往前则是亮白的银幕
他撸起袖子,终于留意到了自己写的“吃药”两个字。
哦,对哦。
吃过药以后,记忆重新变得清晰了起来。他重新开始回想那场简报会,折叠椅支撑腿的转轴松垮垮的,一靠着椅背就会发出怪声来,坐在他前面的那个英国佬似乎来自特别侦察团,他戴过和徽标很类似的低可视度臂章,亮白的银幕前站着一只蛾子,它是联合安保的一名行动分析专家,投影仪画面的边缘在它的脸上切出了一个直角。
那只蛾子用它纤细的小手握着激光笔,指着一个俄国人的头像,褐色短发,绿色的林地迷彩。
这个人李均见过,还问他讨了口烟抽。蛾子说这人是停车场周围的几个游动哨之一,性格比较配合。
为什么是一只蛾子?它尖尖的脑袋两侧长着一对漆黑的小眼睛,触须软软地随着空调的气流前后摇摆,它看上去就是这个场景的一部分。
但是,为什么是一只蛾子?
他从柜子里钻出来,抽出手枪,朝不远处的门口走去。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望去,里面是一间颇为宽敞的浴室或是洗消室,因为有四五件大头娃娃似的防化服挂在对面的墙上。
这里应该不是出路。
他往后缩了缩,借着铁皮柜子的掩护又转向了另一边。
更衣室的这一侧只有一扇普通的门,门上贴着一份图纸。“洗消及互相检查”:一个小人穿着防护服举起双手,而另一个简笔画小人则在稍远些的地方,平举着一根长杆捅着他的腋下。下面还有两幅类似的宣传画,“有害物质识别”和“自我隔离”。
李均握紧了手枪握把,用虎口压紧了保险板,左手正要拧动门把手,忽然听到门外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走过。
这种窸窸窣窣的响声触动了一些很不好的回忆,这些回忆很快就构成了那种生物的形象,他很快就分辨出了那软软的脚尖着地,然后在地板上拖着翅膀行走的声音。
他很确定外面是一只蛾子。那些蛾子给他注射过什么东西,展示过什么文件,于是他视若无睹地接受了它们的任务。
但为什么是蛾子?
他到底被注射了什么东西?
“别担心,只是记忆消除剂而已。”影子说。
那脚步声停在了走廊外的不远处,李均只往影子声音的方向转了转头,并没有开口。
“你开门出去,它就在右边。”影子说,“对着它身体中间那节的中央开火,相信你的枪。”
李均嗯了一声,拉开门,向右一转。那只蛾子已经转过身来,侧对着他。
“你是哪个部门的?”蛾子问道。
李均不知道侧面能不能打中影子说的位置,于是搪塞道:“呃保安?”
“还没下班?”
“刚上班。”
蛾子并没有怀疑,它完全转过身来,袒露出毛茸茸的胸口。
“那正好。”它的一支胳膊指着走廊的另一端:“我刚才听到上面有点动静,麻烦你们出去看一下,好吧?”
李均笑了笑,不过隔着面罩很难看出他的表情,而且也很难说蛾子到底在不在乎人类的表情。
他不敢赌,而影子却在他耳边催促道:“打他啊!等什么!”
于是他抬起小臂,胳膊肘锁定在腰侧,上臂用力夹着侧肋。他知道自己已经对准了,虎口和食指一起发力。
手枪的保险握板发出了嘎吱一声怪响,但枪并没有卡壳,而是发出了一声他根本没有预料到的巨响。
李均从来没想过这枪能有这么响,那只蛾子也没有想到。
它捂着伤口下面一点的地方,歪了歪头。烟雾从它胸口的绒毛间袅袅升起,一蓬火焰从烟雾中探出头来,转眼间就开始朝四周贪婪地扩张了起来。
“看吧。”影子说。
蛾子开始燃烧,烟雾和热量很快就触发了喷淋系统,走廊里的灯光也被关闭了,只剩下电池供电的红色应急灯。
“你这次做得很好。”影子的声音听起来湿漉漉的,“你干得不错。现在你那边的尸体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我宁愿它继续烧着。”蛾子的尸体现在开始散发出一股霉味,李均感觉自己都被这味道给浸透了。
影子没有理会他的抱怨,继续指点道:“你过来,摸摸它胸口右边,看看是不是有一张工牌。”
“什么?”
“它应该带着一张门禁卡,你来找找看。”
把手伸进湿漉漉的绒毛里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体验,好在李均戴着手套,所以他只觉得自己可能正把手探进一堆发霉的湿抹布里。
在这堆破布条一样的绒毛深处,确实藏着一件硬物。李均把它掏了出来,可能还扯断了什么触感很恶心的东西。
那居然是一个钱包,一个皮革钱包,角落上用金线绣着一个字母缩写。
“你找到了吗?”影子问道。
“等下。”
李均随口应了一句。
这时候消防喷淋管路里的水压已经很低了,走廊里的倾盆大雨,终于变成了一股水流,断断续续地浇在蛾子的尸体上。
他借着最后这点水流冲了冲钱包上的污垢,打开钱包,伸手抹开了几点溅在内页上的水珠。
钱包的透明夹层里压着一张全家福,照片上是表情过于开朗欢乐的一男一女,拥抱着一个明显没有那么快乐的小女孩,一家三口坐在一片绿得过于鲜艳的草地上。
他想象不出这三个人和这只蛾子有什么关系。说实话,任何东西,只要它看起来和这种蛾子不一样,李均现在都很难将它和这条走廊、这栋建筑和这座城市联系在一起。
他有些心烦意乱地翻了翻钱包,钱包里夹着几张欧元,除此以外,还有几张异常平整的大面额纸钞。
“你好了没有?”影子又开始催他了。
“马上。”
他把钱包揣进口袋里,再伸手进去摸。这一次,他感觉自己好像是触到了伤口的边缘,于是手又往右边去了点。一件轻轻薄薄的硬物在他的指节上磕了一下,被他反手抓住,扯了出来。
“我拿到门禁卡了应该是。”
“那好,我们走吧。”
他们从走廊的尽头走了出去,进入了一间不知道有何用处的大厅。大厅里一排一排地摆满了书桌,每隔几排,还立有一张泳池救生员用那种高脚椅子。
整个大厅乍一看起来就像是一间特别巨大的考场,在其间稍微走了一段路,他又觉得这其实是靠奴隶劳动运作的采石场。
因为大厅里弥漫着一股隐隐约约的尿味,李均一开始还没有留意,直到他一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桌角,一瓶泛着泡沫的液体从桌下滚到了走道里。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这是他们进行抄写的地方。”影子说。
“抄写?”
“他们会到一个地方去,见识过一些东西之后,再把这些东西写出来,形成原稿。”影子心不在焉地解释了两句,很快就失去了耐心,总结道:“你就当是在写游记好了。”
李均很难理解他的用词,追问道:“但是为什么是抄写?”他顺手从桌上抄起一份装订好了的文件,借着灯光一翻。
他认得出文件上的词句,乍一看这是一份格式凌乱的商业计划书。一开始只是泛泛而谈地描述起了一个粗略而简单的促销计划,某一家门店应该怎么调整某个货架的陈设,进而变得极为具体,开始逐行逐句地修正起了一段谈话的内容。
他又翻开了下一页,文中记叙的想法中途从“下周的区域经理会议”施施然跳转到了一个名叫琼的女人身上,还有一些关于她相貌的很主观的评价。
这是本小说吗?
他跳过了几行,又翻过一页,主人公已经重新开始思考另一家地毯店的促销活动了。文字变得更加跳脱,一会儿是一张灰色长绒合成纤维地毯的尺寸和一张茶几的对比,一会儿是同一款地毯和另一款“新上的没什么味道的白的”柔软度上的差异,“只要一摸就摸得出来”,有时候则是“老房子里那种墨绿的”。数字和尺寸穿梭于种种意象之间,时不时还会夹杂几个人名。
他很快就迷失在了一重又一重相互关联的比喻中,不同尺度的评分像流星划过夜空一样在文字中时隐时现。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套方案,激进跳脱的颜色和花纹被摆在了正对店门口的货架上,就像一只荧光绿猫的背部,正适合铺在地下室的地板上开荧光派对。
主人公没有详细描述他想象中酒精和汗水的气味,只在脚注中标出了这种混合气味引用的来源:3311793“迎新派对”p133,大卫温克勒的思绪。
李均又往后读了几行,主人公又一次将思维发散开去,开始描述一个“小卡鲁索”畸形的膝盖,卡鲁索兄弟在拆车厂工作的父亲,还有他们趾高气扬的母亲一些令人耿耿于怀的用词。李均终于被这一圈又一圈的叙述绕晕了头脑,也失去了继续读下去的信心。
这东西根本没法读,他心里已经下了判断,于是又把册子重新合上,在手上扇着。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在穿过整个大厅之后,他终于忍不住问影子。
“你说什么?”
这家伙是在装蒜吗?
“我看了他们留在书桌上的东西。这哪里像游记了?”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大厅的另一端,走进了一座楼梯井,正在昏暗的光线中向上攀登。
影子的轮廓又一次被环境中的阴影掩盖了,李均感觉它还走在自己前面,但也不确定。
“你看了啊。”影子悠悠地叹了一声。李均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默默地继续爬着楼梯。
“你看到了一个人的想法是吧也难怪,你看,我说的游记就是,这东西就像是记录者闯进另一个人的脑子里,然后把他能记住的一切都记录下来的游记。”
影子忽然在楼梯中央停了下来,他的声音一下子拉到了李均的耳边:“你知道,有些人认为我们的这个世界是一个故事,我们都只是一个神或是上帝,或者是随便什么东西想象出来的。”
李均下意识地反驳他:“这也太扯了”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实在对自己的影子说话,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扯淡呢?
影子没有理会他,继续说了下去:“在这些东西出现之前,当然可以说是太扯淡了。但是兄弟,这就是一个例子。”
李均:“这怎么能算是个例子?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个例子,因为它证明了描述一个世界的绝大部分细节是可能的,而且还有些人正试图把那个故事塞进我们的世界里。”
李均打断了他的话:“不,我是说,你是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的?”
影子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因为我在这里被困得太久了。”他的声音飘忽间越过了李均,重又开始沿着台阶而上。
李均也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跟着他往上走。他越想越不对劲,忍不住又问了出来:“我还是没搞懂,你是说刚刚那种文章?但是一个故事怎么能变成现实的?”
影子:“我们应该都知道河畔城事件吧。”
李均当然知道,那是911以后发生在美国本土的规模最大的恐怖袭击。十五名本土恐怖份子在海外策划者的指导下,袭击了国土安全局的一个网络空间指挥中心,炸毁了司法部的一个证据储存中心。按照新闻报道,他们最后的目标属于,一个监管能源的联邦委员会的办公室。他们几乎成功了,但是河畔城在街道上截住了他们。
那起袭击总共造成了233人身亡,要不是疏散及时,被定向爆破的大楼还会造成更严重的伤亡。
“但那是伊朗人干的,不是吗?”
“当然不是!”影子喊道。
“不是吗?”李均有些痛苦地想到,在外面,关于那起袭击的电影大概都已经上映了。人们受到的创伤,最终肯定要给那些无法阻挡的力量推开抹平,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运作的。
“我是说,呃,你没听说过邪恶超人吗?”影子问他。
“哦,你是说那个但那不是从楼里炸飞出去的碎片吗?”一提到这个关键字,李均就想起来了。那是新闻里的一段,被人加上了这样的一个标题重新发到了网上。
“那是真的。”
“但是在完整的视频里”
“那是假的,没有什么完整的视频。”影子现在听上去已经像是乡村电台阴谋论节目的主持人了。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噢,别跟我说”
“同样的记录就在这里。”影子说,“就在这里。整件事里每一个人的记录都在这里。”
“但”
“我可以带你去看。”影子说,“如果你想看,我可以带你去看。你要去看吗?几分钟时间我们还是有的。”
李均:“不是还有”
“听我说完。在河畔城的袭击发生之前,他们就已经知道这个故事里的整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了。还有故事里的故事,故事里的故事里的故事里发生的事情。”
他的声音忽然凑得很近:“听好了,就像我们一样,邪恶超人这个角色是必然会被写出来的。他!是!必定!会在一切故事中被写出来的!”
李均忽然有些生气:“但那只是个故事!”
“如果那是个故事,那就是个预言一样的故事。一个精确到了每一个细节的预言。”
“但是”
“别但是了!”影子也吼了回去:“你以为我不懂?我读到了你!我读到了我自己!明白吗?我们就只有这么薄,我们叠起来才只有这么点。”他可能用比了个厚度,但是没人能看到。
楼梯井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某种大型机械在背景中隆隆地运行。
这时候,李均本应该抓住对方的肩头,但那只是个影子。
隆隆的声音越过了他们,继续下行,最后终于停了。
“这也太你怎么能确定?”李均还不死心。
“有一首广告歌的调子曾经卡在我的脑子里,当当等登等等灯”影子把那调子哼了出来。那确实是个令人感到耳熟的调子,在李均的记忆里却没有明确的来源。
“当当等登等等灯。你知道原来的歌词是什么吗?”他自问自答地唱了出来:“你从未见过的好厨刀!”
“你从未见过的好厨刀”像一柄老钥匙打开一道旧锁一样捅进了李均的心里,一些失去了上下文的回忆重新涌现出来,和另一些断了线的记忆搭上了钩。
在重新组合而成的记忆中,他躺在失去了颜色、纹理和材质的沙发上,望着缺乏细节的电视屏幕,一串电话号码正显示在屏幕上,然而他只记得是三个数字三个数字四个数字。
“你从未见过的好厨刀”又重复了一遍,电视画面闪烁着进入了另一档没有内容的节目。这时候一个像是从白色卡纸上剪出来的女人没有面貌、没有身形、没有任何特征,只有个人形的大致轮廓无声地走进了房间,扶着什么东西,用没有特征的嗓音问他:“你怎么不叫醒我?”
他把脚从垫脚凳上放下来,起身朝那女人走去,情绪上像是要拥抱她。但是记忆就在这里戛然而止,自动快进到了和“当当等登等等灯”相关的下一段回忆他哼着这个调子在冲淋浴。
“等下,那么我那本书在哪里?”李均把语气调整回了心平气和的样子。
他感觉影子退开了一步,没等他开口,楼下又传来了哐当一声。
“你的书在外面,在一个捡垃圾的人手上。”影子似乎是叹了口气,“我们得稍微抓紧点。如果你要看河畔城的事,东西应该就在上面那层,你可以在路上慢慢读。”
李均有些犹豫,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
“不,算了,我们还是继续吧。”
他们沿着消防楼梯一路向上,风从他们的身后追上来,催赶着他们向上攀登。
大约十五分钟后,影子喊住了他。他们俩终于离开了楼梯井,沿着一条走廊走进了一片地下停车场。
停车场的另一边合着一扇两三层楼高的大门,门板下半部分黏黏地积着一层污物,锈迹和污渍的分界线大致横在和人眼齐平的高度。
他们从楼下的办公室一路走来,除了那些隐藏在桌下的尿瓶之外,一切都看起来很整洁。就像在所有人离开之后,清洁工已经把所有的公共区域打扫过了一样差不多就像外面正常的世界一样。
这扇门看起来很不一样,某种意义上算是迎合了李均的期待。
在那条分界线之下,门上凝着一层油亮的污渍,覆盖在重重叠叠的锈斑上。如果有一个诗人在这里,他大概会把它看成新死之人正在皱缩的嘴唇。李均倒没有闲情雅致去琢磨修辞,只是望了望周围的墙壁。停车场的墙壁上并没有类似的水线,
待他靠近那两扇闸门合拢处的接缝,隐约能感觉到有一股清新的微风从里面吹出来。
“过来,来刷一下卡。”影子的声音从他右手边传来。
李均这才注意到闸门上的小门。他伸手抹开了一道油漆线上的油泥,把门禁卡凑了上去。
“这里面是什么?”他问影子。
影子听起来很坦陈:“我们要乘电梯下到那位陛下的脑子里去,关掉一个开关。”
“什么东西?什么意思?”
影子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提醒他:“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还是先进去吧。”
他们走进了那道闸门,进入了一段充满了诡异馨香的宽阔隧道。李均先前闻到的那种清香,现在正随着震动和噪音源源不断地泵进隧道里。
“这玩意闻起来可真奇怪。”李均不禁联想到了一些化学武器的气味,比方说沙林的轻微果香。他现在闻到的气味倒也没有那么特殊,只是一种生涩的植物汁液的气味。
他们很快走到了隧道的另一端,那里同样立着一道高大的闸门,外面还拦着一圈铁丝围栏。
李均远远地就注意到了围栏上的洞,心想:这大概就是影子精心安排的结果。
他小心地跨过了倒在地上铁丝网,走到了围栏的另一边,凭着记忆摸到了一条缝隙。
原来里面的门果然也在这个位置啊。
他举着门禁卡在对应的位置晃了晃,果然有一扇小门解了锁,弹开来,破坏了闸门平整的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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