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甲辰,洛阳城里已经能明显地感受到初春的气息。赵王司马伦那天晚上几乎一夜未合眼。傍晚时分,孙秀一身布衣打扮,恭恭敬敬地进了书房。司马伦看着有趣,正想揶揄他几句,却不料孙秀一进门就拜伏在地,磕了几个头,然后起身,面色很是凝重。
司马伦一头雾水,不解地问道:“俊忠,这是何意?出了什么事了吗?”
孙秀深揖一礼,怆然回应道:“在下特地来向大王辞行。本想悄悄地一走了之,但想到我服侍大王十余年,大王待我恩重如山,实在不忍心不告而别,所以只得当面辞别,望大王善自珍重。”
司马伦闻言,勃然大怒,喝斥道:“好个狗奴才!你本来只是区区一介琅玡小吏,寒贱不为人所知。孤将你拔擢至此,孤对你言听计从,孤待你情同父子。你竟然打算私自背孤而去,你就是这么报答孤的吗?”
(注:琅玡【láng yá】古代郡名,西晋时的琅玡郡治在今山东省临沂市区域,古代写作琅玡或琅邪,今作“琅琊”。前文有注。)
孙秀“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低声说道:“大王厚恩,粉身难报。我出此下策实在只为逃死而已。我思量再三,徒死无益;家中尚有妻儿,实在不忍心……”
司马伦冷冷地问道:“此话怎讲?你人在王府,有何危难?”
孙秀左右看了看,面有难色。司马伦挥了挥手,把侍从都打发了出去,然后看着孙秀。
孙秀缓缓起身,一揖之后,说道:“大王,此事非同小可!”然后,轻捷地凑了上去,坐在司马伦旁边,低声说道,“在下这些年一向与左右卫营将校情好甚欢,所以军中情况颇为了解。自从去年太子被废以来,禁军各营表面上风平浪静,内地里早已是群情激愤了,部分将校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唉,这也难怪,皇后本来一向就名声不好,大家只是因为陛下的缘故,隐忍不说而已。现在,她又无缘无故地设个圈套废掉了先帝亲自选定的太子,怎能不弄得人心大乱呢?”孙秀停顿了一下,瞄了一眼司马伦,又接着说,“现在朝廷里有张华、裴頠镇着,暂时是出不了什么乱子。不过,这形势就好像是一口放在炉子上的锅,只要下面有火,锅里水再多,迟早也是要沸腾了。更何况张华已经快七十了,皇后不过才是四十岁的样子,哪里能耗得过呢?我看这朝中大臣、宗室王公不乏蠢蠢欲动之人,只需觅个良机,振臂一呼,自然应者云集,到时候只怕是陛下也护不了皇后了,贾、郭两族多半也就烟消云散了。问题是……”孙秀突然打住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司马伦若有所思地看着孙秀,少顷,方才淡淡地说道:“说吧,问题是什么?”
孙秀定了定神,咬咬牙,然后小心翼翼地回应道:“数年之前,明公外遭解系、欧阳建陷害,内有张华、裴頠中伤,于是失志于关中,被征还朝;当时若不是皇后垂顾,恐怕早就废徙封国,老死他乡了。现在朝野上下,妇孺皆知,大王乃是皇后亲党,一向与贾、郭两族亲善。一旦人心思变,皇后必然是首当其冲,殿下恐怕也是难脱牵连。所谓‘覆巢之下,宁有完卵’。在下服侍殿下多年,每一念此,便忧愤不知所为!”
司马伦疑惑地看着孙秀,问道:“俊忠,事情真有这么严重吗?”
孙秀毫不迟疑地回应道:“殿下试着回顾一下这些年皇后的所作所为,就不难发现皇后不但任性而且执拗。这一回,我看她是铁了心要扶持那个所谓的在谅暗期间所生的嫡子继承大位。皇后编的那些瞎话,恐怕也只能糊弄得了陛下,宗室大臣们大概都能猜到那孩子的来历。朝中不乏忠直守节,深受先帝大恩之士,怎么能够容忍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如此堂而皇之地败坏皇室血脉呢?前汉吕后专权时,曾经私取吕氏族子为孝惠之后,立为少帝。吕后刚一过世,群臣立刻起兵废杀少帝,诛灭诸吕。明公对这段历史难道没有印象吗?”
司马伦竦然而惊,低头不语。
孙秀趁热打铁,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道:“从眼下的形势看,皇后根本没有意识到任何危险。她仗着有陛下撑腰,定会一意孤行。一旦她那个私养的孩子名正言顺地成了太子,恐怕也就是她大难临头的时候。殿下是皇室贵胄,难不成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任人宰割吗?”
司马伦抬起头来,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问道:“俊忠,那你意又如何呢?”
孙秀仿佛一下子来了精神,两眼也冒出光来,他依旧压着嗓子说道:“殿下,这件事我想了很久,只有一个办法能够转危为安,转祸为福。而且,不但消弭祸患,甚至还可一展殿下平生之志。”
司马伦似乎并没有受到孙秀情绪的感染,仍然十分萎靡地问道:“什么办法?说来听听吧。”
孙秀没有理会司马伦的消极态度,继续着自己的思路道:“以皇后目前的处境,只要有人领头起事,那便是野火燎原之势,功成名就唾手可得!明公身为宗室元老,在朝在野德隆望尊,又掌握右卫营兵权,为什么要将这天大的功劳拱手让人呢?皇后自己行为乖张,惹得天怒人怨,与其坐以待毙,何如反戈一击?只要殿下肯挺身而出,首倡大义,成功之后,谁人还敢追究当年往事?到时候,无论是拥立太子,还是自行辅政,都足以成就殿下一世之名。”说完,孙秀双目炯炯,盯着司马伦。
司马伦却毫无振奋之色,良久,颓然仰起头来叹了一口气,说道:“俊忠,老夫年届知命,富贵已极,举兵革命,所为何来?功成不增荣耀,失利却难免不测之祸。这种蹈危赴险之事,就让别人去干吧!你如果实在担心身家性命,想归乡避祸,我也不勉强你。明日我会修书一封给琅玡太守,着他帮你觅一功曹、从事之职,也可免于饥寒之苦。”
孙秀微露错愕,瞬间又转为平静,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他略整衣衫,起身拜伏于地,磕了一个头,告辞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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