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章

大厦倾塌只需要一夕之间。
冬日的傍晚，灰蒙蒙的暗，风在回廊里乱窜，打在琉璃窗上，又弹回青石地，沿着青灰色的路，抚摸着两旁朱红色的廊柱，一路袭至最深处那间开着门的房间里。
听见里面高声的争吵，自私的数落，转换路径，踩着碎石瓦砾的尸体，朝那院里枯萎的芭蕉树，残败的绿柳，和东倒西歪的月季花间卷去。
房间里仍在持续的对峙着，一男一女间净伤透彼此心的话。
“赶快把送你的金银细软交出来，还有我三个老婆的卖身钱，统统拿出来，别叫老子动手，这院里什么不是我的，由得你在这做主，你个臭婆娘算什么东西。”
屋里没有点灯，从乌云里漏处的光，越过门槛，落在沈千脚边，他正坐在一把黑色的乌木椅上，一双大手，捏紧扶手，愤怒的张起背，似乎有人提着他的后颈要他站起来。他瘦了许多，往日丰润的脸因为消瘦，法令纹深陷，令他整个人显得憔悴苍老。他着最粗暴的话，再也没有从前的气势，仿佛往人脸上洒了一把豆腐渣。
反而是坐在另一边，一脸烟视媚行的吕云，仍不疾不徐地剔着指甲。
“这些钱就当做是我卖身的钱吧，反正在你心中女人就是货物，我这样上等的尤物，要个千把两，不算过分吧。你这个呆头呆脑的蠢货，被人玩的团团转，疯了似的去举债，非要盘下那家破店，好啊，可算如你所愿，闹的全家人和你一起堕落。你三个老婆要不是我罩着她们，送上去涟安的船，卖了好人家，还要跟着你吃糠咽菜呢，大姨太打翻的酒坛子，二姨太欠下的赌债，三姨太赊的药费，都是我还的，反正她们总要被人卖，被你卖被我卖，命运都一样。至于你院子里的器物，给了你，还能留吗？那些州府来的债主，个个不是省油的灯，你荷包里哪怕有一文钱，只要被人瞧见，就不会属于你，不如当做对我的赔偿，反正你日常最宠爱的也是我，何必便宜了外人。”
她完还转了转皓腕上的镯子，撩起眼睛，很是风情的看了沈千一眼，旋即站起身，倚门长望，嘴角露出轻蔑的笑，不知道她是在笑身后那位懦弱的男人，还是笑这残破的院景昔日也有过美丽风光。
结果都不是，从青石板路那头走来几人，领头是两个丫鬟打扮的姑娘，后头跟着四个厮，他们只雇头赶路，像是来找什么人。
吕云一看见他们，回过头，深深看了眼沈千。
“你看，很快就有人来接我，我已经把我自己卖给下一个人。”
依着沈千的脾气，他会立刻站起来，狠狠揍这个女人一顿，可是他现在对女人，是的，对女人，是又恨又怕！
他想起万德布庄那个俏生生的老板，想起自己是如何像昏了头一般陷入她布下的罗地网之间，自己是怎么被蒙住眼睛，一脚踏进深不见底的陷阱，她好像有一种让人丧失自我的本领，除了在合同上按手印那一刻，他有片刻的迷茫，其余时间他都迷失在一种胜券在握的假象里。
从官府备案完，他走出县衙大门，那下着雨，他看见对面屋檐下站这那女子，身后是与她形影不离的伙计，她就远远的看着他，然后抬起手握成酒杯的形状，隔空敬了他一杯，他突然心里震颤出一丝担忧。
紧接着他便尝到苦果，他买下的铺子，根本一钱不值，他在州府的生意接连被打击，在洛县的市场被抢夺占据，他为了买下那几家空架子，朝州府几位有权有钱的大哥借了钱，用宅院做林押。
要债的人，当初他对别人用的手段，尽数用在了他的身上，真是报应不爽啊。
他这辈子是算毁在女人手里了，他一下子又想到什么，鼓起眼睛瞪着吕云，手捏的木头格格作响。
“四呢，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趁着他忙外，他这位好五姨太，就帮他主内，他的金银玉器，书法字画和仆人，甚至老婆全被她暗中发卖了，钱一股脑揣进她的腰包，人仰马翻的这段时日，他第一次想起那个像老鼠似的四姨太。
“你不把四交出来，姓吕的，我要你出不得这道门。”
吕云冲他娉婷一笑，外面接她的人已经站成两列，循规蹈矩地等待着，她走到列队中间，褪下腕上玉镯，回身摔到沈千脸上，他被玉镯砸中，捂着脸更为凶狠地瞪着吕云。
“哈哈哈。”她弯下腰狂笑不止，一阵急促的笑声，差不多要把她折断，她才抹着泪站直，一边用手掌擦掉泪水，一边咬住右边下唇，从牙齿中间极其不舍的吐出话。
“你休想见到他，休想。我放她走了，帮着她替你戴了好大一顶绿帽子，真是道好轮回啊。”
沈千一时怔在原地，他眼睁睁看着吕云在几饶拥护下，朝院子外走去，两腿像灌了铅。房间里再也没有声音，一阵风急促撕扯院里的残叶，把它们弄得到处都是，沈千把脸埋进手里，尝到失败苦涩的滋味。
“不，不准走！！！”他追出去，却在门上绊了一跤，跌倒在石板地上，再也没有醒来。
另一边，吕家正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迎娶新娘。
吕娇在席间一直缠着秋云要一套和凝霜一样的喜服，洛鸣安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急忙冲秋云摆手，吃了吕娇一记如来神掌。
“去你的，没你的事。”
洛鸣安苦着脸向程渊寻求帮助，程渊眼睛一眨，不理他，很有兴趣的看着身穿新娘喜服被人围攻正避之不及的吕荞，而穿着新郎喜服，芝兰玉树般的凝霜师姐像鸡仔似的将夫君护在身后。
拜完地礼成后，照例得摆宴席。作为新郎的吕荞免不了被灌酒，而作为新娘的铁凝霜自应该听话的待在婚房里等待她的郎君。可这一对活宝，一个不愿意喝酒，一个不愿意苦等，干脆特立独行，顶住铁师傅差点出手的风险，非要对换服装，也对换了完成一场婚礼各自该负的责任。
铁师傅一看见女婿穿的跟个红喜鹊似的，立刻跳起来要揪女儿的辫子，被江一流拦住。
“我的老爷，这丫头要翻不是。”
吕夫人反来安慰铁师傅道，“亲家，随他们去吧，这是他们两口商量好的对策，咱们安稳看着，别插手。”
“不是啊，亲家夫人，我这女子太不像话，被我养野惯了，就怕丢了你们吕家的脸。”
“没这回事。”吕老爷乐呵呵道，“我看倒挺别出心裁，好了，亲家，你该不会是想躲酒吧，诶，你面前水量怎么不见下降，我的，可是一滴都没樱”
吕老爷倒扣酒杯瞟向铁师傅，嘿嘿笑道。
铁师傅的尊严受到挑战，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净，重新斟满道，手在眼前挥舞侃侃而谈道，“在教女儿这件事上我的确很失败，可在喝酒这件事上，我绝对不容挑衅，亲家，来，我先干个三杯，然后有什么玩法尽管使出来，我今就与亲家你一醉方休。”
程渊慢慢收回眼神，停靠在秋云身上，暗想她穿着红喜服一定好看，想起日间和爹谈的事，纳彩一事早该提上日程。
似乎察觉到程渊的目光，秋云抬起头，与他对视，然后莞尔一笑，口型在，一起走。
程渊笑着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