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正逢花城的梅雨时节，荷溪三约（街名）看不到几个行人，只有两三个挑着水果担子的年迈的阿公阿婆沿着蜿蜒的麻石路蹒跚地走着，家家户户的青砖墙上挂着的各种绿植愈发显的青翠可人，沿街的河面上铺满了粉白的荷花和翠绿的荷叶，密密斜织的雨丝把荷花的倒影打得七零八碎。不远处的青石板桥上有一对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合打着一把油布伞。女孩子穿着阴丹士林布的旗袍，剪着齐耳短发，与身边的男青年说着笑着，沉浸在伞下的二人世界里。
允芬一边心不在焉地擦着店里的玉器与金首饰，一边不时地朝着红木横栏雕花窗户外面望着。隔壁茶楼里的留声机隐隐约约飘出广东音乐《雨打芭蕉》温婉抒情的曲调，像是在配合允芬的心绪。允芬不知道明君哥哥今天会不会来店里与东家喝茶、聊天，上次他来教允芬认的字，允芬已经烂熟于心了，她盼着明君哥哥能来考考她，再给她教些生字，明君哥哥答应过要教会她读《羊城日报》的。其实她早就能读报纸了，只不过她不想让哥哥知道，怕他不愿意再教她。东家太太刚刚对她说的话也让她心乱如麻。
明君和东家夫妇都是客家人，是梅县老乡，又是远亲。明君是四年前随梅县的一位本家大哥来到广州的，这位本家大哥先是军校教员，后来成了国民革命军的参谋长，他将梅县一批叶姓子弟带到广州求学。这些年轻人有的进了军校，有的进了测绘学校。明君不喜欢从军，就进了测绘学校。万没想到毕业后还是被招进了国民革命军，只不过还好只是文职军官，光搞测绘，不用打仗。明君聪明好学，才一两年功夫，就已经是少校军衔了。闲暇时光，他喜欢喝喝茶、下下棋，听听广东音乐，这家玉器首饰店的老板是他的远房表哥，他没事儿就会时不时过来串串门，表哥表嫂就住在店铺后面的小院儿里。
允芬的父母是佃农，她是家里的老大。八岁那年，广东一带遭遇大旱，稻田颗粒无收。眼看着一家几口不但要饿肚子，还得把几亩薄田连同祖屋抵给地主，父母一狠心就把允芬过继给了无儿无女的玉器首饰店的老板夫妇做养女，换了两担米。说是养女，其实更像是使女。允芬从早到晚都不得闲，屋里店里的活儿都得干。好在允芬勤快，又爱笑，东家夫妇待她再刻薄，她也不往心里去，就念着他们的好。时间长了，东家夫妇看她心眼好，又肯吃苦，渐渐对她也比以前好了。
允芬十二岁的时候认识了明君哥哥，从那时起她只要挨了骂，受了气，就会坐在高高的店铺门槛上等明君哥哥，哥哥每次来都会给她带来她最爱吃的红豆米糕或绿豆米糕，还教她认字，算算术。
四年过去了，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明君哥哥对她还跟以前一样，只是她念错字或算错算术的时候不再用手指弹她的额头了。她对明君哥哥的情感也渐渐地起了一些变化。就比如今天，她穿着自己刚刚缝好的白底碎花棉布旗袍，就特别希望让明君哥哥看到。
允芬老早就知道明君哥哥在梅县是有家室的人，她还知道哥哥很少回家，哥哥的媳妇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媳妇娘家和哥哥家门当户对，是指腹为婚的。前两年她一点儿也没觉得这跟她有丝毫的联系，这一年来她有时候会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明君哥哥没有成家就好了。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她就赶紧掐自己，不让自己犯傻。
东家太太像是看出了允芬的心思，对她说，“我前两天去梅县回娘家，见了明君媳妇。她还真是百里挑一的好女人，人长得标致不说，还特别通情达理。说是明君常年在外，听说马上又要随国民革命军北上了，身边也没人照顾，她在老家有公公婆婆要服侍，还有两个年幼的仔仔要照顾，还得打理诺大一个宅院和上百亩田地，实在分不开身。让我在广州给明君看着纳个妾，需要置办什么只要告诉她一声就行，关键是要找个能干体贴的姑娘，愿意跟着明君到处跑才行。”
允芬听了吓了一跳，她在想会不会是自己的愿望太强烈，以至于就要实现了。不知道明君哥哥是怎么想的，东家太太应该会问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