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文珍急匆匆走进上房，看见阿妈陪二孃孃在上岗子（餐桌的上席）坐着，二孃孃和阿妈面前各放着一盅盖碗茶。二表妹和三表妹看见文珍，高兴地迎上去一边叫着“阿哥”，一边赶忙接过文珍手里的吃头（食物），急食地打开看是啥好吃的。
文珍问候过二孃孃，就左顾右盼地找大表妹元姐儿，又不好直接问。阿妈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二孃孃报喜来了，元姐出来主儿了（出现提亲的人了），落话礼都收下了，翻年春上个（开春）就出嫁呢……”
文珍像是当头挨了一懵棒，怔怔地站在地当中，嘴张着，半天说不出话来。二孃孃又心疼又歉疚地看着他，轻声叹了口气，就又看文珍妈的脸色。文珍妈不动声色，揭开盖碗茶盅的盖子，慢条斯理地用盅盖儿拨开漂在茶水上面的枣儿、核桃仁子和细茶叶子，端起茶盅，轻轻地吹着，呷了一小口茶，若无其事地又把盖碗盅子盖上了。文珍“嘿!”一声，摔门而去。二表妹嘴里塞着半个酥皮点心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赶紧从炕上跳下去，追着文珍喊，“阿哥，阿姐在伙房（厨房）呢”。
文珍妈不是不知道文珍的心思，她心里明镜似的，两个娃娃打小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玩伴，这两年更多了些情分与牵挂，但她有她的打算。文珍大（父亲）讨了个小房，难保不生下个一男半女，文珍要是再娶个聪明伶俐的会持家的媳妇儿，就没她再当家的份儿了。再者说了，她也不想跟自己的妹妹攀亲家，虽说元姐儿是她疼大的也罢。
元姐儿用细弱的拳头一下接一下地往和好的碱面面团儿里撬水（兑水），她喜欢和面的时候和得硬些，然后再撬些水，这样和出的面更滑溜，更劲道。她一想到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给文珍哥做他最爱吃的汤碱面，眼泪就扑簌簌地顺着长长的睫毛夺眶而出，差点儿滴在案板上。她把碱面醒在木盆里，又泼了一大碗油泼辣子（辣椒油），文珍哥只要有油泼辣子就又能多吃一碗饭。滚烫的清油浇在辣面子上发出“滋滋”的声音，一股扑鼻的香辣气味弥漫在伙房里，有点呛，也有点辣眼睛。元姐儿的眼泪借机像是断了线的珍珠，顺着白净清秀的脸庞滚落下来。
文珍一步跨进伙房，嘴唇抖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怜爱地看着梨花带雨的元姐儿。他今儿个（今天）才算是明白那句戏词的意思——“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元姐儿看见文珍，连忙用袖口擦了擦眼泪，强颜欢笑地说，“泼了个辣面子把人的眼泪都呛下来了”。
文珍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泪眼模糊地细细端详着元姐儿。元姐儿忍住泪，低下头，抚弄着淡青色的薄袄祆的下摆，轻声说，“我给你绣了个枕头，放到你的铺盖（被褥）下头了。往后我怕是不能常来看大姨娘了。”
“把你许给啥人了?人咋么个（怎么样）？”文珍无望而又关切地问道。
元姐儿捂着嘴，哽咽着回答，“就是个户儿家（庄户人家），家里事情好（条件好），庄子也大。我大（父亲）就光图了彩礼多少，也没问秉性咋样。”
文珍“嗨！”地叹了口气，把装着雪花膏的蚌壳往元姐儿手里一塞，转身大步走出了伙房。他不想让元姐儿看见他的眼泪。
文珍打从月娃子（婴儿）起几乎连他阿妈都没见他哭过。文珍妈把他放在摇床子里，有时候一忙就是大半天，忘了给文珍烧羊奶喂他，他也不哭，只是看到有人过来，就笑着胳膊腿儿动得更欢了。他四五个月的时候一次就能喝一大碗羊奶，半岁开始就能吃一碗羊肉汤泡馕。他耿直、善良、坚强而又强壮，从没让父母操心过，相反年纪轻轻就承担了好多责任和义务。他五六岁的时候就从卖羊奶的老汉说的话里猜到他不是阿妈亲生的，今儿个就更加确定了。阿妈知道他中意元姐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却硬是等到元姐儿要出嫁了也没说为他打算一下。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对阿妈有了一丝抱怨。
他回到自己住的厢房，从铺盖下面抽出元姐儿给他绣的枕头。那是一个圆柱子形状的褐色提花缎面枕头，两头各绣了一幅图，一头是鸳鸯戏水，另一头是并蒂芙蓉。针脚又细又密，绣的鸳鸯和芙蓉仿佛呼之欲出。
文珍抱着枕头在炕上失声痛哭。他在此后的六十多年里再没有枕过别的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