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月光光，秀才娘，骑白马
过莲塘，莲塘背，种韭菜
韭菜花，结亲家，亲家门前一口塘……”一个三、四岁大的细仔仔（小男孩）在一座诺大的宅院前的月牙形池塘边玩耍，一边大声唱着童谣，一边把手里的纸蓬船放进池塘里。池塘边种了几株梅树和桃树，梅白桃红，倒映在清澈见底的池塘里。池塘里种了半池的荷花，碧绿的荷叶挨挨挤挤的，有一两只蜻蜓飞落在荷叶间零星点缀的粉嫩的花苞上。小男孩抬头看到蜻蜓，又摇头晃脑地开始大声朗诵，“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小男孩突然停了下来，他看到一个穿着跟照片里他阿爸一模一样的白色亚麻洋装，戴着同样礼帽的人站在自家大门前，正看着二层围龙屋外面门额上的“宝辉楼”几个字。
他跑过去，仰起小脸，稚声稚气地问，“汝（你）是我阿爸吗？”
明君弯腰放下半新不旧的牛皮箱，摘下礼帽拿在手里，蹲下来怜爱地看着眼前的小男孩。浓浓的眉毛下面一对大大的眼睛，与妻小时候何其相似。
明君上次回家还是一年半以前，公务繁忙只是一个方便的托辞而已，他是怕自己如果常常回家就会割舍不下两个仔仔，而他打定主意是要摆脱这旧式婚姻的。他恨自己当年太年轻，没能拗得过父母，让自己和梅娘都沦为封建礼教，指腹为婚的牺牲品，现在又有了两个仔仔，就更增加了几多牵绊。妻是无可挑剔的，对明君的父母，对明君，对两个仔仔，对这个家都尽心尽力，毫无怨言。夫妻俩可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只是少了些情分与情趣。明君有时候会想，如果他和梅娘不是指腹为婚，而是在别的境遇下相识，说不定真的会日久生情也未可知。临来之前，表嫂已经向他转达了妻让他纳妾的意思，还表示他们认为允芬是最佳人选，既然他和允芬平时就很合拍。他很明确地表示不会这么做，这对妻和允芬都不公平。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与妻离婚，然后再各自寻找幸福。
明君爱抚着儿子乌黑蓬松的短发，问道，“华仔是在等阿爸吗？”
“是呀，阿公、阿婆、阿妈、华仔和润仔都在等阿爸。阿妈背着润仔弟弟在做阿爸最爱吃的盐焗鸡。今朝（今天早上）阿妈专门让人去后院竹林里挑的不到一岁的清远麻鸡……”华仔牵着阿爸的手，高兴地说个没完。
宝辉楼是明君家的祖屋，叶家祖上是清朝道光年间有名的乡绅。整座屋的外墙墙体是用石灰、鹅卵石和糯米等材料混合夯土墙建成的，杉木瓦面，镂刻木窗，梁架上雕有垂莲。明君心里很清楚，这么大的宅子，再加上百亩田地和茶园，这几年全靠妻带着下人打理，作为叶家的媳妇，没有人比她更称职了。他打定主意放弃家里所有的财产，把一切都给妻和两个仔仔，然后净身出户。只是父母这一关怕是不好过。
明君牵着华仔，走进堂屋，绕过一扇金粉雕花屏风，屏风虽然有些褪色，但上面雕刻的梅兰竹菊依然清晰可辨。父亲坐在红木太师椅上，闭着眼睛听着明君给他买来的留声机里播放的广东音乐《平湖秋月》，一边听，一边在扶手上轻敲着节拍。母亲则在一旁给父亲斟茶。
明君给父亲和母亲请过安，便打开牛皮箱拿礼物。礼物都是在表哥家的玉器金饰品店买的，是允芬帮他挑的。给父亲的是一个黄玉籽料雕成的马，是个手把件，出自大师之手。母亲有许多首饰，平时都是用真丝手帕包着，这回明君特意给母亲买了一个用红木、白玉和金子做成的旧式衣柜形状的首饰匣子。给妻的是一枝翡翠簪子。两个仔仔一人一个白玉锁儿。买这些东西把明君几年的积蓄都差不多花光了，但他一想到这次北上，不知道哪年才能回来，就觉得亏欠一家老小太多，不知道如何补偿他们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