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尽味斋

进入此村时，我正饥肠辘辘。前方恰巧就是一个饭馆，老远便能看到横幅：尽味斋。游历路上时常能遇到客栈酒家，但这样的名字却第一次见到。
踏入尽味斋的客堂，桌椅齐整，却有薄灰一层；虽正是晌午饭点，其中却不见一人。我正犹豫着，一个身影晃了出来，孑孑瘦长，腰间系带好似再紧点就会掐断身体。他行路也疾而不稳，脚步飘轻，却又好似被一奇重之物系挂于地；这种又浮又沉的浑浊感虽绝大多人都有，但他身上却无比强烈，和其光气一样，极深重的酱褐色里是一细缕松柏青，宛如积累千年枯叶的井底尚剩一株坚挺草芽。近前才发现这光气还转速奇快，就像感觉十分厚重的一缸沉泥却在飞速的漩流，极度异样。我也注意到他双眼雪亮，神旺精奋，与干瘦的躯体不符，如同一支内有茂盛火芯的干柴，外面那点形状不过是勉力支撑。
须臾到了眼前，他上下打量我一番，说：“你是从外来旅经此地吧？”我点点头。他说：“本店有两种菜，一种特别美味，但恐怕你吃了不好；一种则相反，非常寡淡，但吃下无妨，只是你可能不爱吃。”我心生奇怪，想问老板，却又一时不知从何问起，便想了想，说：“可不可以两种都要？”他闻此语竟大笑起来，说：“当然可以。你是第一个两种都要的食客，因为没有愿意选第二种的人。”
言毕他便指向墙面，引我查看其上悬挂菜单。我注意到只有一种菜单，并不似他所说有二类区别，且果然都是素菜，确实是个“斋馆”。他见到我的眼神，点头说：“菜无不同，你且选定，告诉我哪样要好味哪样要淡味就行。”我心中疑惑更甚，便只选了我最常吃的一道菜，酱烧豆腐，两份。他点点头，即飘闪回内厨。但闻一阵锅碗瓢盆水洗铲磕火炙声，不久，便将二菜及搭配饭汤端了上来。
乍看去就是两盘豆腐，与别处吃过的没有差别，且两盘之间也无不同，块状色泽油光皆是一样。他指指左盘告诉我这是美味盘，示意我可先从这个开始。待他远远坐去角上一桌后，我便从左盘里夹了一块豆腐送入嘴中。
那瞬间的舌感真无法形容。好似身心都有光亮笼罩，又好像突然能感受到我自己从来也看不到的自己的光气，但不是用眼睛看到，而是用味觉之。仿佛模模糊糊间我能触到我自己，一个让人愉悦无边的真相。但却电光火石般刹那划过，抓不住留不住分毫，必须要立刻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似乎只有如此这种感觉才能一直存在，然后我一直苦苦寻找的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的药便会现前。
就在这种不可言喻的迷迷糊糊中，我几乎风卷残云般将这盘家常豆腐急速扫入口中，吞进肚腹。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吃的有多吓人的快。此时右边那盘豆腐，刚上来时的热气还丝毫未减。
我抬头看看四周，仍然悄无一人，除了远桌上的老板。我也才意识到饭馆里有多安静，而刚才自己碗筷勺唇疾碰的各种声音回想起来却大得惊人，然而当时我却罔然不觉。老板却看也没看我一眼，好似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
我便又去吃右盘。也夹起一块送入口中。那瞬间的感觉也甚是微妙，好像适才还在温暖春风中赏着十里漫天桃花，信步洋洋，胸怀坦坦，忽地头上浇来一阵冰雪，顿时浑身缩紧，周遭立即可厌可怖起来。
我立即放下筷子，委实吃不下第二口。这回老板看向了我，冲我一笑，说：“这盘你不吃钱也是要照付的。”我点点头，又向老板拱了拱手，说：“这个当然，但可否请说与我听，这两盘菜究竟怎么回事？”老板又看了看我行囊，说：“你是医生吗？”我点头说是。他沉吟了一下，便踏步过来，于我对面坐下，说：“也好，正巧我有疾在身，只是这病已日深岁久，看了许多医生都没用，我也不抱希望，但是同你讲讲或可一试。再说，”他手向门口一摊，“我也无事可做。”我点点头，请他但讲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