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尽味斋

老板姓历，他说人人都叫他历老板，我也可以这样称呼他。
历老板从小就喜欢吃。用他父母的话说，吃饭这件事情从来没有操心过。不像别家小孩，顿顿都需父母祖父母追着半哄半迫喂进肚里，历老板永远主动大口大口，末了还把碗底舔得光亮。
只是历老板当时还不知道自己擅长这个。事实上，历老板回忆起来，他天生有几样东西就无法入嘴，好像被封了咒一般，唇舌碰上一下便如雷击，令他浑身难受。这几样便是肥肉蒜苗葱叶韭菜，他决计不能下咽。
虽说历老板绝不吃肥肉，但奇的是，历老板最爱吃瘦肉。纯精瘦肉，红烧配蛋，是历老板童年最乐回忆之一。因为他特别能吃肉，自小便生的高壮，饭量愈发惊人，倒过来令他身体成长更速，十四岁就可离家干活。而他，也不负众望的选择做了厨师。
历老板说，那个时候他已经开始懂得吃的美妙，不仅仅在于饱肚，还有入口之刹那。所以他认为能不断获得新味感的最好方法莫过于做厨子。而况，他笑笑说：“人每日要吃三顿，有时还上四五顿，日日离不了，我干这个既能满足自己，又永远不愁没活干。”
事实上，他很快发现，满足自己，其实甚难。是不是永远有活儿干，即使是吃这个生意，也不一定。
因身体好力气大，历老板从采买杂务到切配小工到执起厨勺，晋升地很快。这一路他最喜欢的事情便是空余时给自己做完全没有肥肉的各种烧肉。自小他便与父母家人说过无数次某些食物他绝对不吃，然而大人只当他小孩不懂，并不放在心上，他只好自己默默挑出扔在一边。还常须悄悄扔，免被大人发现说浪费食物。如今可以放开手脚自做自吃，自然最清楚怎么最合自己口嘴，好似狼鹰出了狭笼，不尝遍人间鲜味不罢休，甚至比小时更无忌惮，想吃就吃，自在快活。
然而比他预料地快得多，所有菜品就都吃遍了。历老板告诉我，他很快便发现，天下能吃的食材比人想的有限，就算加上不同烹饪之法，来来去去，如果每餐试上一种，不消几年也就能遍尝过去。当然，寻常人平日不过是重复的吃些菜品，偶尔才能吃到新样，便以为世间美食吃不尽。但对于厨师来说，只要乐意琢磨，可试的机会自然比普通人多许多。不过就算有这些便利，他也花了很多年才有机会一一吃过。但即使如此，不到二十六，历老板还是将世间能吃的都历历尝尽。
此时平常肉类已花样百出各种来过，猪牛马羊鸡鸭鹅鸽鱼虾鳖龟不在话下，便是其他人很少吃的，兔狗蛇虫什么的也常常涉及；至于蔬果，当然也没有放过，菜青白心萝卜油苔瓜豆桃芒杏李，配上饭面包饺米饼豆花等等，历老板对食材可谓遍览无余，或者说，对他吃得着的东西，皆已试过。
说到这里，历老板停了一下，问我说：“你知道搜集美食过程中最难一事是什么吗？”我摇摇头。他慢慢地说：“是自己捕猎那些买不到的动物，然后杀掉。”
第一次下手非常不易，历老板不愿细说。只说就一心想着它即将变为盘中餐的愉悦，就过去了。次数多了，后面也就越来越无感。至于采捕不易逮到的物类，历老板也是使劲解数，花费心思。有些极难弄到手的比如千足虫蜈蚣，历老板几乎吃过大亏，差点中毒，好在他机敏，没被破血，但也惊的浑身冷汗，一晚难眠。好在他年轻，又吃欲正盛，被驱动不休，种种障碍，竟都一个一个努力克服。历老板对我又笑笑说：“在欲望面前，没有困难。”
而他也壮硕起来，声若硬砂，肚凸如斗，胡如尖针，手似扇蒲，少年时粉白脸皮也变的糙黑硬实了。说到这里，他告诉我，我绝对想象不到眼前枯瘦的他前曾如小山一般丰厚结实，乃当地出名的力士之一。此时他索性自己开了家饭馆，取名尽味馆。他下巴略向店外挂幅点点，说：“你可能更想不到的是，这之前也不是个素菜馆。”
开了自己的酒家之后，历老板更多便利搜罗一切可吃的食材，变着方儿推试一切可做的菜谱。然而，他却开始发现自己心里有股难忍的焦虑不安，且一天大过一天。
每日醒来，便觉烦躁难忍，满脑便是早饭吃何是好这个问题；如果早饭稍有重复昨日，便觉心腹空虚，吃过也如同没吃过一般。好容易挨过早饭，便开始思虑中午吃何是好，绝不能重复了早饭，又不能雷同了前日，否则便食不知味，枯燥烦乏。待食过午饭，这种焦灼感便又生起，晚饭好似一块越不过去却又必须越过的大石，梗结于心，重沉如山，令他坐立不安。而到了晚上，即使吃上琢磨了一整天的稀殊菜肴，他仍是心内空虚，只恐第二天不知吃何是好。常常辗转揪思这个问题，轻易不能入眠。
于是他又去尝试一些平常人想都不敢想可以吃的事物。地上跑的如马猫鹿虎熊猴，天上飞的如鹰雀鸦鸬鹃鸳，水里游的如鲸鲨墨乌蚌螺，乃至角落窜的蝠蛛蚁螂鼠蛙等，但凡采购得着，或自己逮得住，他都弄来试过。
说到这里，他皱皱眉，告诉我：“每每试吃这些奇杂玩意时，第一口确实特异鲜妙，但往往经不住多吃，便开始不耐难受。”顿了顿，他又摇摇头，说：“但就那一口，却有莫大满足，当日便能好过很多。”
这种又好吃又难吃的感受让他如火上煎熬，百爪挠心。每日里周而复始，明知后面是更大痛苦，却饮鸩止渴，停不下来。他也愈发坐卧不住，满脑都是如何再去找世间难寻的食物，这使得他心不在焉，神识散乱，尽味馆的经营也因此混败起来，令他更是焦躁异常。
而越是燥烦，又越忍不住多吃。本来历老板只是好味，并非好量，但内外交攻，让他忍不住狼贪虎吞起来，好像每多下一嘴，心间那份烧灼感便能缓和些许。这令他渐渐发福，才三十出头就多了几圈虚肿，身体也不如之前健壮，常气喘无力，手提肩挑都不再那么利索。这又倒过来影响尽味馆的生意，令他越发焦急，越不断搜寻可吃之物来填补，整个人如陷在热锅里，一圈一圈，只有往下滑没有往上出的。
这时，历老板又有了突破。他说：“虽然我一直想尝遍天下美食，但因胎里就带来几样绝对不吃的，所以这么多年，那几个我还是始终不碰的。但当吃无可吃，实在找不到新的材料时，我便琢磨着，这些也许可以试试。”停了一下，他看着我说：“只是没想到是那样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