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Black Hole

燕于飞把宋白送到小区门口，宋白下车后和燕于飞挥别，却并不想上楼，穿过马路走到对面的公园略坐一坐，清理一下头绪。宋白坐在路灯下的长椅上看着树丛发呆。
宋白想快点结束这里的一切，只要项目一完结，她就回到原来的生活圈。按照合约最多呆上7个月，宋白一天都不想多呆。北京的一切都让她感到不安。
小时候有段时间，宋白很向往北京。这里有国旗升的天安门，这里有首都大光环，还有宋白听不懂的中南海。那时外婆、妈妈、舅舅和阿姨们一起在北京做生意。后来每次听宋母回顾那段光辉岁月，宋白觉得记忆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朦胧的烟雾。她只记得去北京的长途汽车，和回来时的绿皮火车。而在北京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留下的旧相片是唯一的凭证。
那时宋白住在外婆家，上一个在村里马路对面的一个小学，叫夏岙小学。每次都要通过一条狭窄的巷子才能摸到学校的小门，那条狭窄的巷子里有一家小店，卖一种叫“唐僧肉”的话梅肉。现在想到那种酸味，嘴里依然能冒出口水。
舅舅跟宋白说，如果期末考试没考到每门90分以上就不能去北京。但宋白算不得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上课时总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每个老师都说宋白用来发呆的时间太多了。
果然，所有科目都没办法考到90分，只好自己手动修改了成绩单。把原先老师填写的成绩涂黑，再写一个合适的分数上去，也不敢填得太高，宋白记得都是95分以下。至于真实水平，宋白只记得其中有一门是83，很可能是最好的一门。这种拙劣的把戏当然一眼就被舅舅当场揭穿。
但是大人们总是表现得非常恐怖，可实际却又言行不一，宋白依旧踏上了去北京的路。
长途汽车的卧铺上白色的被子和被单，空气中散发着怪异的空调气味，让人觉得既阴凉又闷倦。宋白总觉得在这个车里无日无夜，睡觉是唯一的任务，不知道究竟乘了几天几夜。宋白已经记不清同行的人到底是舅舅还是外公，到站后又是谁来接的他们。
而回去的绿皮火车则有趣一些，宋白和表妹周佳佳两人跟着大人们一起。宋白只记得好像是有宋母在内的，也可能没有。大人们带了一张草席，往座位下面一铺，宋白和表妹两个人就躺在座位底下睡觉。起初宋白很怕看到恶心的脏东西，还好没有，只看到座位下面布满褐黄的铁锈。除了和表妹嬉戏的一会儿，睡觉仍然是唯一的任务。
长大后才想清楚，其实让宋白觉得更有趣一些的，是表妹的陪伴。而那种寂寞的感受，却时时在侧，无日无夜。直到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与它相伴共生。多年以后，它却又突然消失了。
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远远从小径那头走过来，迎着路灯，宋白看清了她的脸。她的眼睛看向宋白，一眨一眨，乌黑明亮。
“阿姨，则么晚了里怎么在则里？”还是那一口熟悉的口音，小女孩坐到宋白身边。
“嗯。”宋白微笑回答，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听到冬天的晚风穿过树丛的声音，宋白的心瞬间就宁静了，竟然还开始暗生喜悦，因为此刻能有一个小小的纯净的灵魂陪在她身侧，真好啊。宋白侧头看着小女孩说：“你还好吗？”
“嗯。”小女孩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妈妈呢？”宋白问。
“在辣边碎觉。”小女孩说。
“我想请你和你妈妈一起去我家，你觉得好不好？”宋白问。
小女孩呆呆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你先去问问你妈妈的意见吧，我在这里等你。”宋白说。
过了有五六分钟，宋白看到小女孩拉着她的妈妈走过来。那不过也就是一个大女孩，个子不高，身材有几分壮硕，脸颊圆润枯黄，长头发编成辫子绑在脑后，那双眼睛也是乌黑明亮。她身上的衣服灰扑扑，脚上是一双黑蓝保暖鞋，两只鞋头都磨破了，露出里面黄黄的海绵。她低着头跟在小女孩身后，走到宋白跟前站着，两只手绞在一起没说话。
“你好。”宋白说。
她点了点头，两只手绞得更紧了，轻声说：“那天谢谢你给我们放了几十块钱。”她普通话说得挺好的。
宋白说：“我听门卫的小伙子说了一点你们的事。”
她突然抬起头，眼神变得冰冷看向宋白，默默拉了一下小女孩的手。
宋白看到了她的动作，轻轻坐下迎着她的眼神平静地说：“我想这件事情肯定是可以解决的，依靠法律的途径。但不是马上就能办成。你们首先需要请一个律师，拿回你的身份证，然后想办法和你的丈夫办理离婚手续，拿到你女儿的抚养权。这样你们才能真正获得自由。”
听宋白说完，她突然坐下哭了。宋白不知道怎么办，马上打开包，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她。
“谢谢。”她轻声说，又急促地把自己脸上擦干了。
“我叫宋白……呃，宋江的宋，李白的白。”宋白说。
“田玉洁。”她补充了一句：“冰清玉洁的玉洁。”
宋白微笑问小女孩：“你呢？”
“萧盈盈。”小女孩笑说：“任盈盈的盈盈。”
宋白哈哈笑了：“你还知道任盈盈。”
三个人脸上都有了笑意。
宋白说：“我就住在对面小区，我住的那里还有一间空着的房间。要不你们先来住下。”
盈盈看了一眼田玉洁，上来牵了宋白的手。
三人一同进门，宋白让她们住在另一个卧室，拿出自己原本用来对换的新床单让她们铺上。宋白又出门去了楼下的小超市一趟，买了牙膏牙刷牙罐、毛巾、洗发水沐浴露等生活用品，另外还有一袋的面包。大致带她们看了一下房间布局，把另一件卫生间给她们用，摆上了她们的牙膏牙刷牙罐和毛巾。宋白看了一眼她们身上的衣服，上网买了几套童装和女装。
睡了一个安稳觉，第二天一早，宋白起床觉得有点不一样，从厨房到客厅到卫生间所有东西都被……擦了一遍。地板、墙砖、窗户和茶几，房间每一个角落，都被擦得纤尘不染。连空气都变得干净了。宋白的心一紧。
宋白走过去看到田玉洁正在她们的卫生间洗衣服，自己身上的衣服脱得只剩一件长袖很单薄。宋白从房间拿了自己的一件半旧的羽绒服给田玉洁说：“你先穿着，别感冒了。冰箱里有吃的，会用煤气灶吗?”
田玉洁起身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手，犹豫了一下接了，点头说：“会用。”
“我白天要上班，那你们自己烧点吃吧。如果有事，你……”宋白突然意识到她们没有通讯工具：“应该也没什么事情，我晚上会回来。”
宋白接到燕于飞电话通知开会。宋白想了一下，关了自己的房门没有锁，然后去公司了。
十点钟，侯延平来公司了。燕于飞、王晋文、宋白和侯延平四人开会。这是宋白和侯延平第一次开会，燕于飞说是商讨剧本的会议。宋白坐下听了一会儿听出来了，是王晋文和侯延平商量了，打算先将剧本拆分。
“一部戏里六个主角。”侯延平比划了一下，着重说了“六”这个字，摇头说：“没有必要，这个主次要拉得更明显一点。”
“因为这个故事主要就是这三对男女的故事，他们的出场顺序按照历史依据是有先后的……”宋白说。
“对嘛，是有时间顺序的。”侯延平打断宋白说：“他们也是有年龄差的。”
“宋白，导演的意思呢，就是说你把这个剧本改写成两部不同的剧。”王晋文的语气很陌生，很平淡，但表达是命令式的。
宋白有些不舒服了，淡淡说了一句：“这和我们原先谈定的不一样。”
“我知道不一样，所以我们今天要开这个会大家坐下来商量。”王晋文轻描淡写地说。
宋白面无表情地说：“如果在改写剧本之初，甚至在剧本交到您手上的时候才提出来，都可以考虑再想办法。但是现在马上就要开拍，剧本时间紧促，还有整个拍摄和人员戏份的改动，这些问题也影响着我。突然之间，我很有压力。”
“这个故事显然是可以分成两个故事的，你非要把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合在一起拍有什么意思嘛？”侯延平一摊手说。
燕于飞和王晋文都知道宋白的意思，这当然是增加了宋白的工作量，后面的拍摄和人员戏份的改动都变得不确定了。但是公司承担着更大的风险，宋白应该要理解。
“现在也还不一定，你先改剧本来看看。我们要根据你改的剧本来看，这个故事是不是和原来一样有吸引力。如果说改成两部剧不理想，那我们就用回原剧本也不影响。”王晋文对宋白说。
王晋文拿起手机，转头对燕于飞说：“我明天叫廖小冬来一趟，叫她做个财务预算。咱们尽快出结果。”
燕于飞点了一下头。
宋白沉默了，思绪混乱，脑子迟缓地转动。最终宋白只能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只要想清楚了这个问题，那一切其他问题就会像做选择题一样容易。宋白拿出笔记本，边列下脑中的问题，边开始提问：“如果改成两个剧本，也就是变成两部电视剧，那每部剧的长度确定了吗？几集？”
王晋文看了一下侯延平，侯延平说：“我设想的是和《红梨》长度差不多，大概是54集。卫视播放，观众适应这个长度。”
宋白总结了一下：“两部就是总共108集。目前我们是72集，那就是还要再扩写36集。”接着说：“那这两部剧要分开拍，还是连着拍？”
“拍摄这里有很多因素，主要是预算的问题，还有当前演员戏份改动和酬劳调整。这些我们来考虑，你不用担心。”王晋文截断了宋白的话。
“那剧本改写完后，我还需要跟组吗？”宋白问王晋文。
“那当然。”王晋文身体向后一靠，嘴角若有似无地笑。
宋白合上笔记本说：“有多少时间可以给我改剧本？”
“我早上已经打电话把飞飞叫回来了，她明天就到北京了，她可以来帮你。”王晋文笑说：“你以你的最快速度写。因为我们现在有很多不确定性，一下子没办法回答你这么多。”
宋白冷笑说：“飞飞在之前确实是帮助节省了我很多时间，但是她的工作是把原本的小说改成剧本的形式，是没有原创性的发挥的。现在的剧本扩写，我想她能帮忙的不多，就请你让她安心过完寒假吧。”宋白心里有一口气始终咽不下，执意说清楚，最后她还是不想被动挨打：“既然没有办法给出时间，那我也是尽力地写。如果哪天突然要我马上完成，我恐怕不能接受的。”
“嗯，但是最好我们要想办法保留原来确定的开机时间。你只是扩写，并不是完全从头改写，你可以先交一部分稿先拍，甚至前面你说不定能原封不动地用原来的剧本，然后你再慢慢扩写。不要过分着急，都可以解决的。”王晋文这样安慰宋白。王晋文正是看重宋白的在意，对自己作品呈现的在意。他不担心剧本，他知道她一定会做好的，压力在她身上。
“好，我清楚你的意思了。那小剧场那边演员培训我就暂时不去了，他们手上正在练习的剧本怎么处理？”宋白问。
“这些你都可以不用管，这段时间你就只专注在剧本上。”燕于飞说。
“好。”宋白连正眼也不再看王晋文，迅速进入工作状态。
一上午宋白都在和侯延平讨论剧情开展方向。侯延平看剧情透彻，非常注重细节和逻辑，为宋白提供了很多想法。宋白因为可以学到有很多新的东西也很投入。
侯延平走后，宋白对王晋文和燕于飞说：“最后可能会出现两种情况。一是，如果剧本改写完成了，但是你们没有采纳，依然用回原剧本。我的合约需要调整，因为多写了36集。二是，如果最后确定用新剧本。总共拍摄时间不止7个月，剧本扩写36集，我的合约也需要做相应调整。”
燕于飞看了一眼王晋文。宋白补充说：“我想按照事实情况重签比较好，以免后面我们各自理解上有什么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