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生活磨炼

时间就这么无情的过着，在沉闷的气氛中我们到了二月六日，下午我和云儿还有她姐到了省肿瘤医院，我为云儿办了入院手续，病房中护士为她抽了血，做血常规检查，完了之后我们一起回去。路上，她姐一直在找着话题与云儿交谈着，想努力提高她的兴趣，但并不怎么奏效，一问一答式的交谈很难有什么趣味，云儿好像有点心不在焉，虽然没有答非所问，但总进入不到环境里。云儿有心思，哪能没有呢，这对她来说又是一次考验。
把她姐送回家，我和云儿往家走，一路上她都微微的闭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实际上我也找不到什么可以聊的话题。
到家后，女儿已经准备好了晚饭，虽然没有什么大鱼大肉，但也丰富可口，既有看相，味道也挺好。云儿坐在餐桌边，慢慢地品尝着菜肴，并不时评论着，带着不断改善炒菜水平的口气讲着，比如这个菜起锅再早一点，那个菜少放些酱油等等。女儿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称是。全家人平平和和地吃了这顿饭。饭后，云儿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边看节目边评论，看上去她的情绪好了一些，可能是一切将要进入程序的一种状态，一种洒脱。
第二天一早我和女儿陪云儿一起到了医院，今天要打五瓶，是化疗前的准备阶段，主要是进行一些必要的营养内脏和血液系统的补强点滴，大概要到下午两点多才能打完。女儿请假了，她在这里陪着妈妈，云儿对我说：“咱妞在这，你回去歇会吧，中午让妞买饭，走吧……”我拗不过她只好开车回家了。
其实我真没心情这么歇着，心里总是说不出啥滋味，说不出什么原由。一进家就开始打扫卫生，擦桌子，拖地等等，手里的活不停，但是思绪却跑到的很远的地方，渐渐地，我的思绪回到了我们的年轻时代。我们有了女儿之后生活还是很艰难的，那时候孩子还小，我和云儿是双职工，没人带孩子，所以女儿快两岁就送去了幼儿园，幼儿园的学费又是一项固定的生活开支，每个月要十块钱左右，尽管钱也不算很多，但是在当时我们家来说，这已经算是非常不容易的了。我从爸妈家搬出来的时候基本上什么都没有带，单位给我一套不到三十平方米的房子，就是一个大间、一个半间和一个厨房的结构，卫生间每一层有一个，几户人家公用的。尽管就这么大点的地方，但因为没有家具还是显得空荡荡的，家里除了一张公租的五斗桌之外，什么都没有，我们每天都是睡在地上，那是用席子铺在地上，上面再铺上一床褥子的“床”，但不论怎么讲，那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家。云儿的父亲去世了，我俩的工资加起来每个月一共六十多块，云儿的母亲没有收入，给她一些生活费是我们这些儿女该尽的责任，绝不含糊。每天早上我都抱着女儿去幼儿园，虽然不怎么远，那也是两公里左右的距离；云儿的单位距离家三公里多，每天跑来跑去也不是个事，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买一辆自行车让她上下班用。买自行车现在不算什么，但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以我们家的条件却不是个容易的事情，一辆自行车要花去我俩三个月的工资，如果买了自行车，那吃饭怎么办？岳母的生活费怎么办？孩子的托费怎么办？合计来合计去，还是慢慢来吧，上班、送孩子先走着吧。
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们的生活方式有了新的转机，几个同事想兑个会，这是当时大家生活都不富裕的时候想的一种办法。每人每月用工资兑出二十块钱，十个人一组，谁用钱可以一次得到一百八十块钱，如果再把自己的那份算上，可以使用两百元。然后用抓阄的方式决定谁先用，下面依次往后排，其实这挺像现在的分期付款，这样买自行车的钱就兑出来了。我运气还不错，抓阄的时候抓了第一名，当月我们就买了自行车，云儿上班的问题也就解决了，但生活的问题又出来了。每月六十多块钱的收入，除去老娘的生活费、孩子的托费、兑会的费用等等，每月工资也只剩了十几元了，这一个月要怎么过？办法总会有，只能从吃穿上来省了。那时添置新衣服简直是不敢想的事情，就是这样，吃饭还要省吃俭用，那段时间我都不敢到正规的菜场买菜，因为买一次菜再省也得一两毛，所以我俩都是在下午天快黑的时候买路边菜摊上的小白菜、青菜之类的，两三分钱能买一大捆，虽然看着蔫蔫的，但是回家把黄叶子摘掉，再用绳子捆成一捆，根朝下放到水盆里，第二天早上照样是新鲜的一捆青菜，少说也能吃一两天。至于时令蔬菜我从来没敢想过。虽然平时苦一点，我也从来没有觉得苦过，有时手中稍微宽裕一些，也会买点肉和鸡蛋补上一补。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只要有吃的就不用怕，啥活还都能对付。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着，单位处理旧床板，破床头等等，几块几毛就能买了些回来，重新折“兑”，我们也总算有了一张大床、一个吃饭的小方桌和几把小凳子，生活有了新气象。
当然，我们的生活进一步好转也和劳作有关系。本市有一所大学要油印《电工学》讲义的补充内容，要刻蜡板，因为里边电路图较多，画图一是麻烦，二是如果不明白符号的含义不好画。有人托着我，我看电路图没什么，无非是些电阻、电容、二极管、三极管、变压器等等一些符号，我自己玩这些东西常看电路图，画也不会出太多错，就同意为人家刻这些蜡板。等几十张刻完交差的时候才知道有补贴的，刻一张蜡纸五分钱，画一幅电路图二分钱，这几十张蜡纸就补贴了六七块钱。尽管每天刻两三张，也是每晚刻到十一点才弄完，可仔细一想，这日子多这几块钱也是个好事，经济上又宽裕不少。
回想起来，云儿也真是不容易，那时跟着我这么一个笨男人，吃没吃上，穿没穿上，住没住好，可她连一句怨言都没有，为什么？她和我一起在经营着这个家，她承担着那份责任和力量，建造着属于我们自己的家，无怨无悔，无声无息，这是一种何等的境界啊！
哎，云儿，现在的一切都好起来了，你干嘛得了这样的病？干嘛在你人生旅途最好的时光去承受着人生最难熬的痛苦？
下午我把云儿和女儿接回来，回来的路上好像她的精神好了许多，一路上话也多了一些，除了问我中午的情况之外，还把中午女儿她俩用餐的情况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还一直夸女儿会买饭，买的菜都很可口，很好吃，自己也稍有些吃多了。到家之后见屋里都收拾的整整齐齐，就把我也好好的表扬了一番，我心里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凄凉。
晚上七点多，云儿忽然主动要跟我出去散散步，我高兴的回答：“好啊，今儿天也不太冷，出去散散步也好，不过你还是得多穿一点，现在这季节还是冷的。”出门我们沿着宽阔的马路走着，路边的路灯把马路照的通明。不知道啥时候云儿用手挽着我胳膊，我们这样依偎着，享受着两人互依互靠的温暖。走了好长一段路她才说：“想想你这个人还是很会过日子的，特别是困难的时候，总能想出一些办法让日子过得尽量好一点，年轻的时候咱俩穷，日子不好过，你还总能想出点子调剂一下，你还记得过去咱家是怎么吃猪蹄的么？”我当然知道，云儿接着讲起来，她的讲述让我又自豪又难过。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我们每天青菜、青菜、还是青菜，这种营养状态别说长胖了，能保持体重都不容易，有时候钱稍宽裕些我也会花一毛多钱买个卤猪蹄回来让全家解解馋，每次吃这点肉全家三口人还是挺兴奋的，吃到嘴里那个香啊，真是嚼了又嚼才舍得咽下去，想尽一切办法让肉的香味在嘴里多停留一会。别看一只不大的猪蹄，对我们来说可是一顿营养大餐，每次吃的时候都特别认真，她和女儿都会把每块骨头啃得“干干净净”，就是这样，我还是舍不得扔，又把那些大骨头砸开，添上水在火上炖炖，半小时以后又一碗肉汤上桌了，又使我们增加了一份营养，再怎么也总比白水强很多啊。
云儿说到这，又用力往我的肩膀上靠了靠，我能感觉到她是在表达对我的赞誉，我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你连这事都记得，我有点不好意思了，我那时候是不是太抠了？”云儿握着我的手使了使劲说：“你知道，那猪蹄汤真的很香，这么多年来我经常想到这事，你怎么想起来的这种办法，真是办法总比困难多。”我说：“那时候我们需要这么做，穷人有穷人的过法。”
我们依然沿着马路慢慢的走着，我问她：“累不累？”她说：“挺好，一点都不累，我还真想多走一会。”路边的高楼大厦一点点的被抛到我们的身后，我们的回忆和交流也一点点的奔驰到远方。云儿轻轻地对我说：“这么多年我虽然不怎么说，但我心里还是挺美的，你这个人遇到困难总能想出应对的办法，而且还很有忍耐力。”我说：“是吗？今天老婆咋了？老想我的优点，我毛病也不少啊。”云儿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的说：“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春节咱俩拉架子车回市里的事？”我说：“那些年咱俩拉架子车回城的事情太多了，你说的哪一次？”云儿说：“那是咱在农村该过的第二个春节，咱们在那已经一年多了，每个人都分了不少粮食和菜，那年春节前的一个星期，咱俩商量着要给家里送点吃的，你就借了一辆架子车，把磨好的面、红薯、白菜、萝卜、花生这些东西装上，一大早咱俩就出门回城了。等走到市里已经过了中午了，你看见一家卖羊肉汤的饭铺，就说咱去吃点饭吧，咱俩每个人买一碗汤，泡着咱自己带的窝头吃的有滋有味，你干活重，饭量大，每吃一个窝头就要去大锅那让人家添一碗汤，添到第五碗的时候，盛汤的人把汤锅边的水龙头打开，自来水哗哗的流到大锅里，他大声的说：喝吧小伙子，水管里的水多得是。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又心疼又难过，还替你忿不平，可你一脸平静，只顾吃你的饭。咱往家走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你还真能忍得住，一路上一句怨言都没有，这个事我心里愤愤了好多年。”我截住她的话说：“你还真不知道吧，后来我每次回市里送西瓜、拉化肥啥的都在那家羊肉汤铺吃饭，时间长了那饭铺的人知道我是下乡的知青，经常往返市里，每次吃饭都很照顾我，不再嫌弃我喝汤多了，都是笑笑对我说：小伙子你干活重，吃得多，汤随便喝，以后添汤自己盛，添点油。从那时起我们的关系还挺好的，人嘛，在什么环境做什么事，到什么场合说什么话，不能由着性子来，不能不顾后果的胡说乱干，要适应环境，尊重自然法则，这是不是辩证唯物主义啊？”云儿笑了，她笑得很坦然，她边拉着我往回返边说：“你呀，还真够能忍的。”我说：“不忍咋办呢？我当时要给人家脸看还不让人家把我打跑么？正如一位哲人说的，走什么山唱什么歌，人要学会顺从自然规律，要会融入人群之中，这是不是也是辩证唯物主义啊？”云儿用身体轻轻扛了我一下，我们就这样走着说着，讨论着回忆着，慢慢向我们的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