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重新思考

农历腊月二十九，云儿一早就起来了，就和平时一样，到厨房就忙来忙去准备早饭，我在边上帮厨，听着她的使唤，我问：“昨晚你睡得可好了，一夜都没有动静。”她说：“我是在补觉呢，这么多天我天天睡不了几个小时，欠的睡眠太多了，今天我精神很好，身上也有劲，感觉不错。”说着她又往卫生间跑去，我忙跟过去问：“不是又想吐吧？”她说：“去你的吧，我就是想上个厕所。”没多大会她叫我，对我说这次是正常的排便，而且颜色和量也都正常，她很是兴奋，我心里也很纳闷，云儿这么多天什么都没吃，怎么今天还可以正常排便呢？或许是宿便吧，这个是排除肠内垃圾的表现，这就是排毒，看来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春节这些天她一如往常，吃饭、睡觉，大小便都很正常，而且她还干劲十足，春节的年货一一认真的准备着。炸酥肉、炸鸡块、炸鱼、炸豆腐、蒸扣肉、蒸八宝饭……，她和女儿忙来忙去，家里显出一片节日的气息。我除了帮忙打扫屋里卫生、换床单被罩外，又上街买了几挂鞭炮，几箱烟火，准备年三十好好放放，以增添节日气氛，一扫我们全家几个月来被压抑的心情。云儿，这一关你总算过了。
这一年的春节，我们全家是在一片轻松愉快和欢乐的心情中度过的，幸福而幸福！
云儿身体检查基本上是正常的，化疗和化疗后的强烈反应都没有了，她可以很正常的生活，没有顾虑，没有痛苦，有的就是享受美食和安稳舒适的生活。她一天到晚都乐呵呵，能吃能睡。最让她感到兴奋的是她几个亲姐妹时常来看望她，见她精神很好，脸色红润，身体不但没有瘦，反而还胖了些都很高兴，不停的说：“奇迹真的发生了。”并说云儿的状态很好，以后要好好生活，不要亏待了自己。家人的爱护给她力量，给她继续奋斗的决心。
节后上班，每个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我再次来到省肿瘤医院找到了云儿的主治医生。我把云儿从第二次化疗以后的情况向他分段讲明，特别强调最近的情况还是比较好的。医生说：“看来她化疗的效果比较好，应该说这一阶段取得了比较好的疗效。但这个病绝不可以麻痹大意，因为肺癌转移的可能性比较大；再说她的头部本来就有小结节、纵膈淋巴结转移，我考虑化疗应该再做两个疗程，除此之外也可以考虑靶向治疗，她可以考虑近期入院，继续进行化疗，方案和前两次一样。”
到家之后我见云儿那积极兴奋的生活态度，我不免进入到了两难的境地：一来云儿这种情况只能继续治疗，因为到目前为止医院也没有过于神奇的办法，大家都知道，化疗既杀灭癌细胞也会杀灭正常细胞，医疗人员是指望正常细胞能够尽快恢复，使人产生一定的抵抗疾病的能力；二来化疗确实伤身体，使体力迅速下降，她在医院时我曾在走廊和一个老太太交谈过，她是市周边县城来这看病的，家里的经济状况不错，几个孩子都有工作或者自己的公司。她介绍自己的病情说：她是肺癌三期，已经化疗了四次，每次都像死一样难受，真是感觉生不如死，刚来的时候体重一百三十多斤，经过两次化疗以后，又吐又拉已经瘦了二十多斤，治疗到现在折腾的只剩下九十多斤了，这还不是重要的，最关键的是现在身上一点劲都没有，吃东西也不行，只想吐，化疗的反应一直没停，真是没有一点办法，孩子们也都很为难。
现在想来想去我也拿不定主意，我到底该用什么方式和云儿商量呢？
又捱了一天，云儿说：“我看今儿天气很好，也不是太冷，咱俩出去走走？”我说：“可以啊，你想去哪？”她说：“就近转转，要不咱们去公园遛遛吧？”人民公园离我家不远，走路也就十几分钟的时间。这里是我俩年轻的时候经常来遛弯的地方，后来有了女儿，每逢周日都会抽空来玩一会。我们肩并肩走着，她轻轻地用手拉着我的衣袖，像那些年轻情侣一样，享受着这份温情，欣赏着大自然给予的一切。走着走着她问我：“世上什么最珍贵？”我说：“时间最珍贵，过去了就找不回来了，还有……。”云儿抢过话说：“我认为失去什么，什么才是最珍贵的，当然也可以表现为时间，你看咱俩这一晃都几十年了，现在我得了这么不好的一个病，医疗条件再好，我的时间也是屈指可数的，是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年的？总是可以想到尽头，所以，我对现在能好好享受生活就感到很珍贵，也是时日非常珍贵。”她这番话虽然轻声细语，但是我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别看她平时没有怎么提过她的病情，实际上她一切都非常明白：她明白她的病情，她明白她剩余的时间，她明白该用什么态度对待当前的生活，哎，一切的一切她都想到了，都做好了思想准备和打算。我没有想起怎么回答她，只是这么默默地走着、想着，我的眼睛又湿润了，我知道我现在非常脆弱，可这种环境下要我怎么坚强的起来？
我们就这样并排走着，顺着我们熟悉的路走着。她忽然用手拉拉我的袖子说：“有件事我多少年都没有问过你，那时候咱俩谈对象，因为你家的情况俺妈不同意，你知道了恨过她么？”我说：“别说傻话了，咱俩在一起这么多年我像恨你妈的样子么？我不但没恨过，我还非常尊重她，因为作为一个母亲她肯定要为你操心为你负责。”云儿用手臂挽着我的胳膊，紧紧的靠着我走着，我继续向她讲述我当时的感觉和几十年生活的体会：那时俺爸还在挨批斗，那是他最艰难的一段日子，他的大字报、大标语贴的哪都是，就连我家门口也都是一样。门头和墙上都用黑墨汁刷写的大标语，大字报贴到门口墙上，就连窗户也都用大字报糊了一层又一层，各派群众组织都要表示自己打倒走资派的决心，做为我们只有接受，别的什么都做不了。而且当时还流传着象这样的走资派应该遣返农村，一家都要回农村继续进行改造之类的话，云儿的妈妈也听到了这些，自己姑娘养大不容易，她家的经济环境又比较困难，这样的家庭拉扯那么多孩子更加艰难，所以她妈妈的担心不无道理，好不容易养大成人的姑娘再因为嫁错了人又被遣返回农村，做父母的哪能不心疼？哪能把自己的孩子往火坑里推，特别是这些年我们女儿也长大成人，对孩子的爱心和责任是爹娘的头一份心思。最后我对她说：“我真的很敬佩咱爹妈，他们真是对你负责，要不这几十年你叫我干啥我干啥，从来不说二话，他们老两口也不容易，一辈子含辛茹苦，咱无论怎么孝敬他们都不为过，你看，就连二老去世以后每次祭奠我都一次不拉的去，寄托咱们的哀思。”
我们又静静地走了一会，云儿看看我说：“最近一段时间我的情况很好，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身上有劲，精神也挺好，这我真的没有想到。不过我的心里还是不平静的，也不知道这样的状况能坚持多久，毕竟这个病是个难题。最近我心里总是在回忆一些过去的事情，想想我们这几十年受过苦也享过福，也是不容易啊。我有时想着想着就又想到现在，眼下咱拿着退休金，生活无忧，可我又出了这么个毛病，心里还是有些酸酸的，我目前只想好好生活，那些无缘无故的罪我确实不想再受了，在条件较好的情况下，认真享受生活，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在医院，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我一时无言以对，想了一会说：“你说的对也不对，对的是人应该好好享受生活，咱都这么大年纪了，生活应该好好安排，只要体力好，咱们可以多到外面走走看看，出去旅旅游看看风景如画的祖国各地；但你说的也不完全对，因为人总是要实事求是，你身体有病还是要积极治疗的，治疗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前几天我去了医生那里，他还是主张你再做两个疗程的化疗，以巩固治疗效果……”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云儿就打断我说：“除了化疗就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么？我真是不能再做化疗了，你知道那种感觉么？开始两天整个五脏六腑烧的难受，好像正常的肺、肠胃都塞得满满的，堵得受不了，别说喝水吃东西了，就连吸一口气都堵得慌，就是想吐想拉，一点好的地方都没有，感觉还不如死了的好，这生不如死的感觉太难受了。化疗后的一个星期虽然反应小了，但心里总是空空的，好像胸腔里是掏空的，空的心里直发慌，老是不舒展。现在我感觉医院也有想法，他们只管把药物往病人身上打，至于效果和费用根本不管，他们是不是也有商业行为，那么多病人他们治好了几个？住院那些天我也和其他病人聊了几次，他们说化疗反应大，体重减轻，体力也下降，好细胞也变成坏细胞了，医院是不是过度治疗？无论怎么说，这次我是打死也不再化疗了，还是留点好时光给自己吧。”说着她也两眼噙着泪水。我本来准备劝她去化疗的话一下都被堵了回来，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慌着劝她不要难过，又说她的话咱们可以再商量等等。然后我拉着云儿的手慢慢走着，让她在平缓的步履中逐渐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