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七、命运的礼物

2021年2月3日，春节前夕，程又枚被一阵刺眼的阳光给弄醒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好半天才看清楚自己仍然躺在主卧那张巨大的床上，他的床边上空无一人，他的小娇妻向绿照例昨晚又打牌去了，通晚没有回来。他一看自己的手机，糟糕，已经九点多了。他十点钟要去公司开重要会议，他胡乱套上衣服，准备动身，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他大床边的小床上，一个三岁的男孩向前睡得正酣。那白净清秀的脸上，一对大大的眼睛和一对深深的酒窝，和他的妈妈向绿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怎么办？程又枚紧张地思考着，没办法，他使劲地敲着隔壁的房门，一边殷切地喊着：“妈，妈”。
隔了许久，一个和程又枚年纪相仿的中年女性，顶着一个鸡窝头，眼角还有两坨黄色的眼屎，穿着一身棉睡衣，骂骂咧咧地来开门了：“怎么啦？还让不让人睡了？”
程又枚赶紧赔上笑脸，点头哈腰说道：“妈，对不起，小绿昨晚打牌去了，这会还没有回来。我十点钟有个重要会议，必须去开。前前一个人在家里我不放心，所以想请您去照看一下前前。我尽早回来。”
“开会，开会，一天到晚开会，又没看见拿回家一分钱，现在连保姆也请不起了，老子免费在家里给你们洗衣、做饭、带孩子，早上连睡个懒觉都睡不成了。”那柔和的德语到了她的嘴里突然变得那边刺耳、难听。
程又枚看着那张和气白胖的脸，突然间变得狰狞，扭曲，他忍住了自己想往那脸上打一拳的冲动，他知道这一拳打下去，只怕这十年来他忍辱负重维系起来的家只怕又要毁于一旦了。
他嘴里一边喊着：“妈，辛苦您了。”一边急速地跑开了。有时候他自己都恶心自己，每天对着一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乡下女人喊妈。
不管他如何紧赶慢赶，等他赶到公司的时候，公司的会议已经结束了，会议室里一地狼藉，办公室里都空无一人。程又枚正站在办公室发呆时，身后响起一个苍凉的声音：“又枚呀，大家都有事，开会就没等你了。”
程又枚回过头，看见了荪总那张明显苍老的脸，他有些麻木地随口应道“哦，会上都说了些什么？”
“大家还是觉得把公司解散算了，毕竟现在业务也真的不好做了。”荪总的声音里有着无限的疲惫。
“我累了，你早点回去吧。”
程又枚“嗯”了一声，他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渐走渐远，然后门的一声闷响。终于一切又归于寂静。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程又枚的脸上，将他的脸切割成一块一块的暗影。他看见自己在玻璃里的影子，消瘦的脸，板寸里头那灰白的头发，神情间掩饰不住的落寞。
好像是二十年前，他刚来这里的时候还是一头黑发，面白如玉的翩翩少年，十年前，他和茯苓离婚前，同样是这扇玻璃窗，照出的是一个头虽半秃，但雄心壮志的中年人。他想不明白怎么每十年就会发生如此之大的变化。他难道还不是那个他吗？
正当他对着镜子凝视自己的时候，一阵刺耳的铃声响了，他掏出手机来，看见是那个熟悉的小绿，他思索再三，将手机调为静音。他知道只要一接电话，里面一定是没完没了的责骂声。他想不明白，当初那个温柔如水的少女如何变成了今日面目可憎的妇人。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有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可是他们都已经无法回到当初了。
程又枚在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呆坐了许久，他想起了这二十年来的许许多多的事，他口袋里的手机一直执拗地想着，他也不想去接电话。直到中午，他感觉饿了，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连早饭都还没有吃过。
到哪去吃呢？他不想回到他那个曾经被他曾经视为人生巅峰的爱巢，他知道只要他一回去就要面对向绿母女无止境地指责和羞辱，他还只能唯唯诺诺地应着，老老实实地给她们做饭。他突然想起这两天自己的大儿子程之焕还在妈妈那边。这些天，他除了把儿子丢在那里，一直还没有好好和儿子吃过一次饭。
他的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希望，他想起了妈妈，不论何时妈妈总是对他轻言细语，半句重话都不舍得和他说。
他坐上那趟熟悉的公交，恨不得三步并两步来到妈妈家里。打开门，他看见那简陋的厨房里，他的妈妈郑喜全正摸索着切菜，而焕焕正在一旁焦急地看着奶奶切菜。
“妈，雯雯怎么不帮帮你？”程又枚问到
“雯雯和她男朋友今天一早上已经搬到他们的新房子住了。”郑喜全朝那边一个小卧室努了努嘴。
“哦”程又枚接过郑喜全手中的菜刀。
“爸爸，那奶奶一个人以后怎么办？难道她就不能和你和向绿阿姨住吗？”焕焕问到
“这、、、、、、”程又枚突然有点语塞，他转过头回头看着比他高出一大截的焕焕，他看见那张和自己有点相似的稚嫩的脸上已经开始长出了青青的胡须。30年前自己也曾经是这个样子吧？那时候刚上大学的自己曾经多么天真，天下好像都在自己手里。
他这一愣神，差点切到自己手里。
“我不去和向绿住，乖孙孙，你又不是不知道向绿是什么样子？哪像你妈”程又枚看见一滴浑浊的泪从母亲那苍老的年轮似的脸上滴了下来。又枚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擦掉母亲脸上的泪，被郑喜全的手给挡住了，又枚的手停在半空中，而郑喜全抹着眼泪到房里去了。又枚的空气中是死一般的沉寂。
又枚求救一般地看向焕焕，焕焕恨恨地白了他一眼，转身去房里安慰奶奶去了。
又枚扭头看看他妈妈住了十年的破旧的房屋，简陋的家具，空气中充斥着一股老而陈腐的味道，他突然差点吐了出来。是呀，这和他现在住的房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和向绿的爱巢宽大，豪华，现代化的家具和陈设象征着他程又枚曾经的辉煌。可是小绿却死活不让他妈妈和他任何一个人住，倒是她们家里的亲戚像走马灯一样地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而又枚总是那个陪着笑脸，包接包送，包吃包住的人。
曾几何时，他程又枚对茯苓也想小绿对他一样，呼之即来，招之即去。怎么好端端地他就变成了茯苓了呢？
这十年来，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他的父亲去世了，他的大姐梅花的老公得了肝癌，小姐姐桃花离了婚，因为全家人和向绿不睦，一家人只能在他给他妈妈租的出租屋里尴尬地聚一下，向绿从不参加，侄儿侄女也基本缺席。以前那种逢年过节一家人欢聚一堂的场景只能留在记忆中了。还好，他的大儿子焕焕上了大学，懂事了，可是他不是一样地责怪他吗？在他曾经发给他的录音里，不是责怪他缺席他的成长，不是责怪他出轨为全国人民所不齿吗？
在他当初见到向绿惊为天人，他也曾想到会有这一天吗？甚至当他听到焕焕说妈妈还希望他回头，但他却执拗地和全家人对抗，将向绿接到家中居住的时候，他曾想过有一天他会沦落到只能给自己的妈妈在外租个房，连自己儿子的生活费都只能偷偷摸摸地给的地步吗？他以后将如何安置他八十岁的老母亲，他的婚姻将如何继续下去？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命运的礼物变成了这个样子？
云淡风轻路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