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马车行驶至外院大门门前，我跳下马车，行前几步，仰起头凝望门上的匾额‘如梦院’，只觉得这名字着实碍眼。
我招手，张力士奔至近前，我附耳过去，小声说道：“遣人重新造一块匾，用最好的木料，撒上金字，写上‘谢上府院’四字，将现下的匾额替换，越快越好。”
别看这座院子不起眼，地处京郊河边，但景色宜人，清静安逸，周围只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几处农家，我不常来此地，却每年都要来坐坐，待上半月，我一度觉得此地就是我安度晚年最好的去处，所以每每得了好东西，都要往这搬，毫不夸张地说，院里的宝贝万金不换。
走进门，安伯正拿着长草须逗弄窗下欢腾跳跃的雀儿，近前隐约能看到安伯嘴里仅剩的几颗牙上下打架，努力含着舌尖的冰糖，老小孩一个，就爱吃糖，东儿也不管管。
雀儿是我两年在行军时，在马儿头上意外捡到的，当时以为雀儿受伤，带回帐中一番检查，这才得知雀儿不会飞，不会飞的雀儿在外面大概率会被捕杀，安伯年纪大了，我就将雀儿送来与他做个伴。
安伯伸了个懒腰，转过头发现我在他身边，开心的放下须须，跺着脚向我扑来。
我怕他摔着，忙上前扶着安伯的手，提醒道：“小心脚下的台阶。”
“亚子，你挥赖嘞。”许是年纪大了，安伯嘴下不怎么利索，说话一着急就容易说错，他的意思是，“亚子，你回来了。”
安伯攥着我的手，眼神狡黠，活脱脱一个精明的小老头。
“西服带来啦？”｛媳妇带来啦？}，安伯以为三年前我娶了韩家的姑娘，所以一直嚷嚷让我带来。
我笑着摇摇头，哄道：“下次带来。”
“好。”安伯扯着嗓子喊道。
我扶着安伯坐到摇椅上，掀起下袍系在腰间像一小辈样伏在他脚边，“安伯，我将这院子送给兰芝，以后由他照顾你好不好？”
安伯一偏头，慢吞吞地道：“啊，你说什么。”
我向站在院子罚站的兰芝招手，“过来。”兰芝低头全没有白日在酒肆戏虐我的风发，我起
身拉过兰芝一同蹲在安伯的脚边，拔高声音说道：“以后这外院姓谢了，就由兰芝照顾你，好不好？”也不知听见没有，安伯继续地躺在摇椅上，别过头不再看我们两人，转而去看鸣叫的雀儿，“雀儿，四不四讷了？东儿，东儿，拿鞋给雀儿。”｛雀儿，是不是饿了？东儿，东儿，拿吃的给雀儿。”雀儿和东儿，安伯平常总念叨，说得最清楚。
东儿在后院忙，也不理安伯，吼道：“没了。”
安伯咆哮道：“买去。”
“我去吧。”，还不等东儿回应，兰芝起身闷闷不乐的出了门。
我扯着眉，无甚办法，好些日子没来，原以为安伯病了，听不清楚也是情理之中，不料耳聋是选择性听不见，心里有些郁闷，天色近黄昏，我没法再待下去，须得回王府。
“我得走了，马车留在这，里面有我给你买的小吃，吃了我的小吃，帮我照顾兰芝好不好。”我再一次嘱咐道。
“不稀罕，都到走。”｛不稀罕，都带走｝
我放下腰间的袍子，理平褶皱，又说了一遍：“我走了，过几日我再来看你们。”
走到门外，我告知张力士道，“你们都留在这，帮我看住谢存兴，没我吩咐，不许他离开外院。”
张力士一脸错愕地看着我，不敢置信，问道：“公子，我们一百三十八人都留在这？”
“说的不明白？”我抽出腰间匕首，斩断箍着的马绳，扯过马，翻身而上，双腿夹住马鞍，拉住缰绳，调转马头，临走前再三叮嘱：“给我看好谢存兴，否则我拿你是问，我走后，立即将所有马匹送走，不能让其他人发现你们的踪迹。”
张力士低下头，不敢反驳，只得应承道：“是。”
这里的一百三十八人全是我的亲信，我将他们全部留在这，无疑是自断后路，明知如此，我还是觉得这样的结果最好。
昼市以休，夜市未起，街面上有些清寂，我策马飞奔在晋阳城的街道上，想起了好久之前的事，那时我二十岁，还是一名在校大学生，阴差阳错接到人生第一部戏，我饰演的是剧里的男主角，记得开篇第一场戏就是男主角中的探花郎，身穿红衣，骑着高头大马，迎接他心爱之人，那时毫无表演技巧的我是真的高兴，所以记忆犹新。
想到当时的场景，我心里一悸，张扬跋扈的眼神瞬间变得落寞，不敢去触碰在心里埋藏已久的名字。
“公子，您终于回来了。”
我翻身下马，将缰绳交到来人的手里后，直接进了这座富丽堂皇的晋王大门。
这时府里的下人正忙着四处掌灯，无暇顾及我，一个眼尖的婢女见到我，立即高声叫了起来，并上前请安，“俾子见过公子。”四下人听到声音也随波跪地请安。
“都起吧。”我将第一个见到我的婢女拉到角落，问道：“四爷是几时回的？”
“申时，当时俾子要去后院洒水，正巧碰见四爷，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我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刚要送给给她，但转念一想，用银子收买不是很妥当，就悄悄换成了花钿，送给并赞美她：“你长得好看，这个衬你。”
小丫头大约十六岁，圆圆的肉脸，很可爱，我说衬她没有胡诌，她接过花钿，羞红着脸跑掉了。
少女怀春比金钱的诱惑大，很明显，我利用了这一点，但也没想着骗小丫头什么，无非是一场有关风花雪月的悸动，最后无疾而终。
绕过长廊，我风尘仆仆赶去看望父亲。
推开房门，四叔父伏在父亲身上，很专注，不知在干嘛，我咳了一声，提醒道：“父亲，叔父，亚子回来了。”
叔父背对着我别过脸，露出父亲的面庞，我险些没认出这个消瘦苍白的男人就是我的父亲，不过一月未见，怎么病成这个样子了，我跪在父亲的塌前，拉起父亲嶙峋的手，满是心疼，这还是那个顶天立地的乱世英雄吗，我见过他在战场上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模样，所以极难接受病重的落魄样子。
“父亲，亚子来晚了。”
父亲笑着一脸慈爱的看着我，努力喘着气，声音干涩的说：“我想你了。”马车行驶至外院大门门前，我跳下马车，行前几步，仰起头凝望门上的匾额‘如梦院’，只觉得这名字着实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