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新生活

林知梧喜欢豫南。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人潮涌动，这个城市充满了活力，就像是一台喧嚣的永动机。哪怕是深夜，你也能看见街头奔走的人和不灭的灯。城市永远清醒着，白日的欢腾过后，就会遁入安宁，这一时的安静，是因为城市需要一些思考，思考今天的得失，思索明日的取舍。城市没有因为喧闹而丧失思辨，也不会因为静谧而消弥动力。
水泥和钢筋铸造的楼宇与湖畔起伏的波潮长久对视，一边是人间絮语，一边是天地共鸣。人类繁衍生息，自然衰荣更迭。
林知梧一直梦想着走出大山，现在他真的身处在广阔的天地之后，他也深深想念他成长的旧土。
见到了繁华，才能知道繁华能够给生活带来多少变化。这里与凤尾坪有太多不同了：水源洁净，只要打开水龙头，就能喝到干净的水；电力充足，只要按下开关，空调启动，炎热会被驱散；交通便捷，出门就可以坐车，想去哪里都方便；商超便利，街头巷尾，走不多远就是，想买什么都很方便，更不用说能够慰藉精神的书籍、让人愉悦的演艺......所有与美好幸福有关的设施都触手可及。
对比这样的繁华，凤尾坪更显得贫瘠。
单单一条可以通往现代社会的跨越门前山的路，他的父亲用了半生的时间去努力，才得以修筑。
也是因为他的父亲，他知道自己不能松懈半刻。读书的时候别人都睡了，他还在拼命做题，别人都放假了，他还在复习。工作的时候别人都下班了，他还在拼命加班，别人都回家了，他还在单位整理材料。
大山是他的标签，也是他精神的脊梁。他要变得更优秀，就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他要自己变得更强大，就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汗水。
他越是融入新的生活，心里越是牵绊老家。
父亲一直没告知生病的消息，林知梧还是通过给母亲打电话得知的。李月娥说你爹一直不让我告诉你，怕耽误你工作。林知梧说连说都不跟我说，不是让我更担心。林知梧趁着假期返回凤尾坪探望。林春富拄着拐杖站在村口迎他。林知梧下车之后看到父亲两腮下陷、眼睛浑浊，林知梧背过身，眼泪就掉下来了。
养猪场的黑野猪已经都被便宜处理掉了，损失不可谓不重。听说别处有一些养殖户因为赔钱一直没有出手倾销，猪瘟蔓延之后，生猪只能是被扑杀，损失更甚。而且此次猪瘟影响到全球多个生猪出口国，猪肉价格一跌再跌，已经回到了80年代初期的价格。
但是村民不理解。他们对林春富颇有微词，觉得林春富和这次养殖失利有很大关系。林春富看得很开：“都是大家的活命钱啊，怨我也是应该。”林知梧说：“那要是挣钱了呢？”林春富听见这话，手中的碗都摔了：“带着他们挣钱不是应该的嘛！你现在也是国家公务员了，还是个党员，这是你该说的话吗？”林知梧说：“我就觉得他们这样想对你不公平......”李月娥连忙劝解：“吃饭，吃饭！”
晚上林春富坐在院子里乘凉，林知梧搬了板凳，坐在父亲旁边：“爹，我说错话，你别生我气。”林春富指着眼前的前门山：“儿子，你要好好替他们想一想。他们是多信任我啊，才会各家各户凑钱跟着我干啊。现在说赔就赔了，他们连个盼头都没了。”林知梧说：“那也不该埋怨你，又不是欠他们的。”林春富坐起身：“就是欠他们的，我欠的都是托付！”林知梧说：“爹，不是你这么想的......”林春富说：“娃，不要说了，你不明白。”
第二天林知梧返回豫南，林春富没有出来送行。
林知梧坐在公共汽车上思绪纷乱，他想不明白了，父亲付出了这么多，成就了这么多，为什么因为一点点的不好，就招来了这么多非议？他修的路，他为村里做的事情，就都被抹杀了？他为父亲鸣不平的同时，也为父亲感到不值。
林知梧抵达豫南之后，是樊珍妮开车来接的。
樊珍妮是林知梧来到豫南之后交往的女朋友。两人是在电影院中认识的。林知梧除了工作之外，没什么爱好，会在周末的时候买一张深夜场的电影票，独自去看。某一天的深夜场，整个放映厅只卖掉了两张座位。一张是林知梧，一张就是樊珍妮。
樊珍妮说她在订票时，发现那场电影只有一个人预订，她想要看看独自一人去看电影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两个年轻人坐在相隔不远的椅子上，就这么认识了。
其实以当下社会的标准来判断，这两个来自不同阶层、环境的人并不匹配。
樊珍妮国外留学归来，在金融公司工作，又是家中养尊处优的独生女，断然不会对一个农村出来的穷小子感兴趣。但樊珍妮不这么认为，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她仔细看了看身边这个清瘦干净的男生，身上的白T恤白得耀眼，他身上没有一点点物欲的味道，和那些追求她的男生比起来天差地别。她不禁问起那个男生，有没有兴趣过几天再一起看个午夜场的电影？那个男生微微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脸颊都微微红了。
两人越多了解，樊珍妮越是觉得林知梧的可贵，他在贫困的环境中长大，却没有因为贫困自卑或者消沉，反倒为此更加努力，他的住处有很多书，他的生活简单又自律，他热爱他的工作。认识之初，他就不是奔着樊珍妮的家世来的，他一点也不了解樊珍妮庞大的家族。
樊珍妮也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她需要一个像林知梧一样的人走进她的生活，让她远离那些虚荣的攀比、谄媚的奉承。她和林知梧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活得更加纯粹。更重要的是，她知道林知梧是个潜力股，从山里一路学出来，然后考上国家公务员编制，这样的人前途无限、少之又少，她的家族不缺钱，更想要的是一个有能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