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休养生息

其实，我并未见过他从前的风姿俊仪，从别人的口中听闻时，也未曾有过多的心思，初遇，他在街边的茶水摊，陶土烧得并不平整的粗碗里盛着微绿的茶水，然后，我瞧着一只手将茶水整个泼向一张平静的脸庞，店老板看了看手的空碗，像又生了气一般，将碗一齐顺手扔在了地，茶碗发出闷闷地声音，同那人身滴落得茶水于泥地再次相聚。”闫公子，聚芳斋的好茶喝得多了？到我们这老百姓的茶水摊来换口味么？对不住了，“老板可以咬重了几个字眼，”怕脏了公子的衣角。“那人的鬓发还滴着水，老板口口声声叫着他”公子“，这人着的却是一身灰白的旧棉袍，襟口和袖边磨损得更为明显，听来好不讽刺，我只是路过，一心想着即将从大理回来的表哥，心里无限郁卒，连围观的心思也没有，将目光收回来，继续数着路面的石板行进着，其实，茶水摊前并未有很多人围观，被泼茶水的那人也并非是纯粹意义的陌生人，想来整个古阳城人都不会陌生，一年前，那人家中的光景到了何种的地步，西街桂花巷打金银饰的王老头说：就算我王老五（好名字！）把这大半辈子打过的所有金银器物都堆在一起，发出的光也比不闫府门匾那几个字来得刺眼。当然，这样说，只能证明闫家财大气粗，隔壁卖香囊的刘婆婆啐了王老头一口，
“你一辈子打了几个纯点的金银首饰，我闺女嫁人的时候，三支银簪，最后让你打成个缺角的扳指！”王老头瞪着眼红脸看着刘婆婆，气得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闫府的声望比我门前这颗百年老槐的花香还要飘得远”
“你那百年老槐！你种得出这么好的树吗？那是我祖父栽的，你门前那块地也是我的！”
于是，牵扯到这紧要的土地和先人的问题，俩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又开始打嘴仗，但至少，他们统一意见的，也是古阳城统一意见的——闫府，是个大府，德高望重且十分暴发户的大户
距离闫府的落魄，不过一年，那样的荣华精逸仿佛已是辈子的事了，桂花巷的老槐树也在一年前被劈掉一半，苟延残喘，有的只是这闫府遭难的二公子，剑眉星目，不知为何生生从左眉到右颊多了一道疤痕，伤口很厚不细，像是用钝器化过，这流落街头的笑话，刚开始的时候，还会有人围观着唏嘘造化弄人，再在用不轻不重的语调说句“活该”，到现在，已是见怪不怪，爹说围观的时候不能嗑瓜子，可嘴闲着又不说人是非实在痒痒，于是我便养成了蹲在人群里啃指甲的习惯，啃了几次，我有了一个发现，闫二总是一脸平淡，有人骂他，脸不是愤怒，不是尖刻，也不是冷漠的逃避，他就像真的没有听见，表情像吹不起涟漪的湖面，不结冰，不化霜，我觉得闫二，他是一株植物，他不在乎我们的围观和议论。
然而，我今天的确没有心思去研究他的表情，卖牛肉的六福捎话来我爹让我早点回家，我表哥方云山来了。我琢磨着要不顺便在路买包迷药，到家直接放他饭里撂倒后扔出去干净，省得他一张嘴嘚吧嘚吧的臭显摆，没错，我表哥这人与我一同长大，门外犯浑，门内装乖，从小到大作为知情人士的我受尽此人的压迫，长大点了，行为规矩了些，但不改其玩世不恭的本性，拈花惹草，附近的阿花阿草都祸害了遍，堪称阅花无数，我总是想着会有被他抛弃的少女来我家门前哭诉，这时便可看看这伪善的浪子是如何被家中长辈责罚，煞煞他的风气，不想那些个姑娘被抛弃后竟一副“此生不能与云郎相守至终，也要在他身后默默关心她”的大无畏模样，隔三差五地还送些好吃好喝的来，表哥扯扯我的脸皮，一脸阴险
“我的笑话岂是这么容易看的？“，我冲他笑笑，在一堆瓜果点心里挑了几样喜欢的抱走，表哥也不介意，虽然他同我也’是很和谐的，但这不能阻止我半夜在被窝里扎他小人，缘由大概是。。。。。太耿直，有一天，我同他一道在院子里喝茶，他面无表情地端着茶杯也不入口，就这样看了我半晌，我硬着头皮目不斜视，任他打量，刚忍不住想说“有事你倒是说啊，一副便秘的样子看着我怎么喝茶！”，这方骚包说话了
“你，”，他顿了一顿，我疑惑，“长得确实是不好看啊。”语气像是恍然大悟般，我气闷，脸色顿时不好看了，耿直哥似乎意识到方才的话实在伤人，于是又接刚才的话来，“那个，我的意思是你长得不好看，但并非说你的相貌很难看，你明白吧，女人呢，不一定要好看，像你这样不是很好看的·····”，一句一个不好看深深地扎在我十五六岁脆弱的心，谁不希望自己有一张精致漂亮的脸蛋，在这个对爱美意识刚萌发的年龄，我就已经发现自己没啥美可去打扮的了，，现在这个嫩得出水的年纪便难看，以后说不定会更难看，这样想想，心里不免难过，看越解释我的脸色越是吓人，耿直哥终于是停了嘴，我深吸了一口气，心想着冷静，但还是憋了气“没事，我长得本来就不好看，天定的，你尽管说，我不介意！“任有点脑子的也知道这是气话，可面前这位平时脑瓜子灵精的主，现在一脸”那我就放心了“的模样，于是，从那天起，我不时便会遭到方某人的”真诚“的劝诫
“表妹，别蹙眉了，这副模样愈显得你眉毛乱成一团，挤一块跟和坏了的面一般“表妹，这胭脂哪儿买的，哟，涂脸跟咱后山的猴儿似的。”
“表妹········”
“表妹，······”
“表妹，
所以，惯性让我只要一想到这个嘴贱的方骚包，脑海中就不由自主地蹦出‘表妹表妹表妹，丑丑丑丑’，俗话说得好，有些东西只能自己自谦，不能外人置喙，如此直接的打击一位天真可爱的小姑凉，这种残忍的行为还不够记恨个百把十年的吗？
回到家，方桌前坐了我娘，爹挨在娘旁边笑，想必是跟当差的换了班，背对着我的那身影说出一串漂亮话哄得两人眉弯眼笑。我越过那人头顶，往桌扔了一袋花生酥，侧着身往屋里走，一只手抓住我的小臂，
一用劲，下一秒就坐在了方云山旁边，
我故作惊喜开口，“呀，表哥回来啦，两年不见，表妹终日思念着你呢。”自然地将手从他的禁锢下抽出，
这人也笑着做戏，“表哥又何尝不是，几年不见，表妹还是原来模样。”拐着弯说我和以前一样难看，明明还是张开了许多，哪里没有变化！哼！
我爹看着我和方云山夸张地对话，笑了一声“还是你俩感情好啊，絮儿啊，六福叔没告知你表哥今天回来吗？”
“碰见了，这不是太激动吗”我胡言乱语道，
几人围坐一桌，方云山谈着自己在大理见过的奇闻异事，风土人情，我拆开了刚才那袋花生酥，一会儿往嘴里扔一块。
方云山父亲也就是我姑父，乃古阳城副将，而方云山却在官府里担了个文职，两年前平派去了大理，如今又调了回来，官衔还往拔了拔，实在令家门风光，而相比之下，自家光景却不如此般璀璨光明，我爹原本的官职被人顶去，派去街道司，腰挂的玄铁大刀改了铁铲扫帚，洒扫街道、修治沟渠。
同样是为官府做事，但部门不同受人尊敬的程度不同，像我爹这样的站在街，莫说收人尊敬，怕是也要遭人奚落。这两年我爹时常一个人做在院子里唉声叹气，双肩耷拉了不少。好在姑母照料，生活无过多影响。
娘起身要宰前几日我钓的鲈鱼给表哥洗尘，没错，我从城外刘家的鱼塘里“钓”的，姓刘的早晨说我闲话，中午我便摸到他家鱼塘去了。
“曼姨不必如此辛苦，只要是曼姨做的菜我都爱吃。”
听了这番拍马屁的话，我娘手背靠着嘴乐了几声，“不辛苦，你一路劳顿，姨不得给你多弄点补补精神，你跟阿絮就在这坐着，我做菜很快的。”说着把我爹也拉进厨房，收拾鱼，其实向来得我爹掌刀。
不过方某人说的也是实话，虽然姑父家离我家同在城内，但一南一北，跨了大半个古阳，方云山小时姑父在官府当差，姑母在贺州照顾婆家起居，便把儿子寄养给我娘，直到13岁时才接回去，我娘待方云山和我一般，感情深厚，从小饭桌都是我挑食被筷子敲头，方云山倒真的没挑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