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身归万年前

尘世界，秦国。
人世间总是很忙碌。
当天光将将洒入街道上的石板路时，小摊便摆在了路边，吆喝声伴着鸡鸣阵阵，太阳跟着照常升起。
四方天地客栈里，一大早也就热闹起来。
善娘子天未亮就把自家儿子小铁锤喊起来，催促着他赶快去西街斩两对鸡鸭并一扇豕肉，那是昨日里大厨阿豆要求的。
小铁锤人虽小，心却精，打小儿就给客栈做这些跑腿的活。他速速套上外衫，提着竹篓子连忙出门去了。
善娘子自己便照常去客栈后院那口井边打水，一进院子就瞧见大厨阿豆和伙计常年正在搭伙儿磨豆腐。
“哎！阿豆你可小心着点你的手！”
她这样紧张，是因为大厨阿豆的手，是这条街上最金贵的一双手。这双手能做出珍馐美味，引得修仙界的仙人都能不顾修行之人不食人间烟火的规则，偷偷溜来尘世界尝上一尝。
前年有位望蓟门的仙人，来这儿买些小食，说要买回去给徒弟们尝尝，未曾想阿豆摔折了手，颠不动勺，客栈饭桌有小半个月没开张。
那半个月里，四方天地客栈不知亏了多少。
来的顾客一问说有何吃食？店家便回道：“厨子伤了手，近来无吃食可享，抱歉抱歉……”
如此便渐渐的没人打尖儿，逐渐也没人住店，生意很是惨淡。
幸好那位仙人仙法通天，只给阿豆那么一摸便治好了他的手，又给了一块灵石，托阿豆做了许多食物，只说第二天来取。
那一晚四方天地客栈里，并着掌柜的共九口人，一夜没睡，就为了给仙人赶出好吃的来。
仙人寻得好吃的，满意之下，又给几人施法温神，教几人忙了一夜，却精神抖擞，身心舒畅。
从此四方天地客栈便在门口打上一方木板菜单，列上所有那位仙人点的菜饭饮食，上书名曰：
“仙人抚我顶”！
自此之后，客栈几位倒不怎样，善娘子却感念李掌柜的照顾，很是担心客栈的利益有何处受损，便非常注意着阿豆的手，生怕他又伤了。
此时看见阿豆在推石墨，善娘子连忙放下水桶，跑去接过常年倒豆子的活儿，推搡着常年：“小年年，你快去把韩通找来，叫他来推这石磨。”
常年一张憨厚的少年面孔整个纠结起来，边退边抱怨：“善姨，您可别叫我小年年，都是跟韩通学坏了！”
说着他转身就要去接过阿豆推的石墨：“豆大叔，可还是小的来推吧！小子长大了，能推动啦！”
阿豆却伸出一双大手将他推去一边，一道疤在他的脸上从眉毛延伸到颧骨，看着笑得很狰狞。
只看他边笑边道：“去去去！就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还不够大叔我小指一捏的！赶快去把韩通那小子找来，我瞧着他在后厨砍柴呢！”
常年拗不过善娘子，力气也不够阿豆大，只得丧着脸去找韩通。
韩通是这个客栈里，常年最大且唯一的对头。
韩通和常年一样，都是四方天地客栈的店小二，但是在茶客的传说里，他曾经是个剑客。
但若是再早些的人生履历，便无人知晓了。
当然，也没有多少人会对他这样的小人物的生平感兴趣，总关注着他的都是一些半老徐娘。
……他长得好看。
资格老一些的女人们，会称他比过往的探花郎还要俊俏；年轻些的女人们则认为除了当年那位十五岁的探花郎，再无人可与他相若。
大家都传说，他做剑客时十分冷峻，武艺高强，济世救人。
但以他如今的模样，无人相信他“冷峻”。
他做店小二做的极为成功，虽不至于点头哈腰，却也是见谁都是一副乖乖的笑脸，与人亲近。
但他绝不只是个曾经的剑客，或也绝不只是个如今的店小二。
他每天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会有东厂和皇城司的影卫各自总结一遍，再分别呈给宫中的太后和皇帝。
有时月夜丰辉，美妙而清冷时，韩通会想起他的过往来。
比如他曾当过探花郎，比如他教皇帝读过书，再比如，他被韩家除名，逐出家族时……
“韩通！”常年大呼一声，将韩通从回忆里叫醒。
他捏了捏自己的手肘，笑着应了一声：“哎！”
常年看他在把劈好的柴火码在一起，就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来。
“善姨叫你去帮豆大叔磨豆子呢！”
韩通笑嘻嘻道：“小年年，你来帮我速速将这柴火码好，等全都垒好了，我再同你一起去给豆大叔磨豆子。”
韩通羞恼的指着他：“你莫要叫我小年年，善娘子都同你学坏咯！”
说完，他兀自别别扭扭了一阵儿，却还是走上前，帮他垒起了柴火。
等他俩码的差不多了，常年突然问他：“……韩通，你还记得前年来的那位仙人，长什么模样吗？”
韩通低头思索了半晌，慢慢的露出疑惑，疑惑着喃喃道：“你这么一说，倒确实是模模糊糊，记不清楚了……”
常年有些沮丧：“你从来是过目不忘的，如今也想不起来，估计是仙人自己不想让我们记住他呢！”
韩通撞了一把他的肩膀，笑得揶揄：“怎呢？你还想入上仙界，给仙人当徒弟不成？”
常年低下了头，不肯再理他。
“小年年，仙界可没有什么好的，不若在这人间，咱们四方天地一家子和和美美，逍遥快乐的实在……”
“等到少爷成了亲，哥哥便给你寻个小妻子去，等你儿孙满堂，哥哥就也该仙去啦！”
韩通语气那样风霜，常年听得更是沮丧，他少年的脸整个儿皱在一起，心里头自个儿纠结。
韩通丢下他，自己跑去了后院，挤开豆大叔，对着善娘子又道：“善姨，您今天戴的这朵花可真漂亮，光彩照人呢！”
善娘子抓起一把豆子砸向他，装嗔怪的瞪了他一眼。
“小混仔子，净个儿胡说呢！我也是你能编排的？”
“哎！哎！善姨你可不能拿这些撒我，豆叔该跟你急啦！”
“你豆叔哪敢跟我急？就你小子胆儿肥！”
……
尘世界有着上仙界绝没有的人间烟火味道，亦有与神界截然不同的喧嚣。
居秋暝沐浴在那晨光里，觉得自己一万年也没这么舒服过。
她听见叫卖声，并着风的吹过，太阳的暖和逐渐透过她的衣衫，吹走了她在归宋山上那些奇怪的冰冷。
她展开双臂，在大街上就开心起来。
归宋山上的风极冷。